再見回憶
第一話【2013.10.20更新】
彼此從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漸行漸遠,國中的時候?高中的時候?還是大學的時候?南波六太已經記不起,當意識到之時,自己已投身社會。也許是吃完午餐無所事事的時候想到,或許是躺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想到,只有腦袋放空,沒有別的事情去思考之時,總會想到自己的弟弟,南波日日人。
他忽然發覺自己好像不太清楚日日人在做什麼,只知道大學畢業了,僅此而已,已有工作嗎?還是在面試階段?他不知道。每天回到家,若碰到面,他就會說聲「嗨」或是喊聲「姆醬」,卻連簡單的寒暄都沒有,明明住在同一屋簷下。
這算是兄弟嗎?
有個時候兄弟倆說著宇宙、數著星星,那到底是幾多年前的事情?六太快速地心算了一下,搞不好有十年,不,一定超過十年!確實的時間他算不出來,假如說一向心思細密的他算不到的話,可能性只有一個,那就是自己也搞不清楚打從什麼時候與弟弟的關係越來越平淡,彷如陌路人,沒有更深的交集。
「弟弟」儼然變成一個無意義的稱呼,沒有感情,沒有連繫,沒有靈魂。
想著二人失去羈絆的關係,彼此的距離越來越遙遠,他頭痛無比,合上眼睛,身體就像灌了鉛一樣,重重地躺在床上,有如深陷於泥沼當中,慢慢地沉下去。
在那個疲憊不堪的晚上,幾乎沉沒在深邃的黑暗之中,他以為自己就這樣失去意識,但耳畔卻響起了久違的聲音把他喚醒。
「姆醬……姆醬……」
六太抬起沉重的眼皮,眼前浮現了明明再熟悉不過卻又非常陌生的臉孔,那份刺痛的陌生,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?嫌惡?哀戚?還是寂寞?
「日日人。」
他正想要起來,日日人溫柔地按住手臂制止了,爾後小聲說道︰「姆醬,你不用起來,聽我說就好了。」
坐在床邊的日日人一臉凝重的看著自己,說不出的認真,說不出的陌生,這樣的他讓六太有點驚疑,他到底怎麼了?
正當六太欲要開口詢問之際,日日人搶先說道︰「我要到NASA去。」
六太先是愣了一愣,接著牽起兩邊嘴角愉快地笑起來,自己還未有機會前往,而他可以到NASA參觀實在太好了,微笑著回應︰「啊啊,那麼你記得帶土產回來。」
然而日日人的表情卻毫無變化,緘默著,低下頭,似乎有意避開對方的眼睛,六太看得出他此刻忐忑不安,不安到浮現在臉上,這樣不像性格樂天的日日人,到底為什麼?到底怎麼了?可是他無法從對方的表情看得出個所以然。
「姆醬,你喜歡我嗎?」
六太打了個突,為什麼忽然這麼問?這看似簡單的問題,卻異常難答,他思考了好一陣子,並非自己不喜歡他,而是思考他提問的背後動機,然而,不論如何推敲,都得不出結論,只好回答。
「呃,喜歡,當然喜歡,因為你是我的弟弟。」雖然他這麼說,但其實言不由衷,他知道自己心裡喜歡的程度並沒有嘴裡說出來那般強烈,從不知什麼時候,那份執拗的衝動、那份親切的關懷、那份溫暖的感覺漸漸淡去,悄然地消失在記憶裡。
日日人聽得出來,心裡也很明白,他根本在逞強,只是不想讓現在的關係雪上加霜,不過他打算放手一搏,看看會否取得轉機,或是說,再沒有情況比現在更差,所以他決定豁出去。
他握住了六太的手,低沉地喊了「姆醬」一聲,躊躇了片刻,續道︰「對不起,我實在無法以弟弟的目光去敬愛你。」
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
「就是字面的意思。」日日人看著他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,只好詳細解釋︰「我希望可以跟你發展戀人的關係,不僅是兄弟。」
六太聽得清清楚楚,難以相信他一直如此看待自己,無法相像他腦袋裡裝著什麼,雖然沒有甩開握住自己的手,但臉色驟變,非常難看。
「這、這是……不可能吧?」
聞言,日日人馬上變得畏縮和怯懦,忸怩不安地看著他表情的變化,知道要完了,不過自己本來就做好覺悟才向他告白,心想果然不會有奇蹟哩。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我們是兄弟。」
他一句「我們是兄弟」架起了不容侵犯的領域,有如高高的圍牆,把彼此阻隔了,日日人的表情難過得欲哭卻無淚,稚氣的臉龐彷彿快要被悲傷壓垮,純真的靈魂彷彿在痛苦地嘶聲吶喊,他覺得自己的世界快要崩潰,只靠僅存的理智支撐著。
「就因為這樣所以抹殺我的感情嗎?」
這一切都看在六太眼裡,無論日日人多麼痛苦、多麼哀傷、多麼悲憫,但這是不正確的。
「那是……不正常。」
氣氛從未如此僵硬,無言的日日人看起來很痛苦、很痛苦,但是作為哥哥,一定要把弟弟導向正途,自己照顧他、關懷他、守護他,那是天經地義,絕非存有任何一絲非分之想,即便現在走錯了,他相信只要無私的包容心絕對可以令他返回正軌。
他試圖改變氣氛,別讓現況推至沒得轉圜的餘地,好讓二人有個下台階,他軟言說道︰「可以告訴我這是玩笑嗎?」
日日人的心臟緊縮了一下,猶似被人揪住一把,嘿,我看起來真的是那般可笑嗎?
「我明明只是……很努力愛我所愛的人而已,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卑微?難道……難道這樣是錯的嗎?喜歡你,真的是那麼不可饒恕嗎?」說到最後已帶著淚聲,哽咽著,眼眶兒紅了起來,泛著淚光,拼命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,他知道一旦淚腺失守,淚水就如潰堤般把美好的世界和珍貴的回憶都給淹沒。
溫熱的手被日日人緊緊地握住,從他冰涼的指尖感受到強烈的哀慟,化成悲痛徹骨的無聲顫抖,看著一向堅強的他痛心疾首,自己亦不好過,心也是如被重擊一樣的痛,但令人訝異的是自己居然意外地表現得異常冷靜。
愛人本身沒有錯,錯只是錯在對象而已,全世界七十億人,有如宇宙繁星般指不勝僂,當中只有一個人不能愛,那就是身為兄長的自己。
假如軟語安慰︰「你以後一定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人」,這是敷衍他、漠視他,又或是理性解說︰「這只是錯覺,最終你一定會清醒」,這是否定他、傷害他;所以六太選擇了緘默,不作回應,此刻的日日人需要冷靜,若然繼續回應,他知道只會鬧得更僵,把現狀推至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。
「姆醬,其實你不必勉強自己配合我,沒有喜歡到那個程度,不喜歡我,可以直說。」他靜默了數秒,沉重地續道︰「我本來就抱著被甩的覺悟向你表明心跡。」
只是料中的事實比想像中來得痛苦,難受得不想活,縱使自己被關在近幾絕望的迷宮之中,找不到宣洩的出口,但他還有活著的理由,即便已不知為了什麼,卻不能讓此時脆弱不堪的自己崩潰倒下。
直到此時,六太仍舊不明白他為什麼現在要說這個,假若沒有告白,一切都在正軌上如常運行,他不理解,但現在追究原因已毫無意義。
「你不再需要我,對吧?」日日人凝望著他,六太安靜地別過頭,沒有說話,此時此刻的確無言勝有言,他仰首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似是把一切能夠破壞殆盡的悲傷收起來,聲音抖動著說︰「我懂了,那麼就當我的話,全都是玩笑吧。」
根本不需要何等漂亮的藉口,也不必說義正詞嚴的大道理,其實只要一句「不喜歡」就可以把所有打垮,只要一句「玩笑」就可以把一切化為沒有。
可是,就算再怎麼期望也無法實現的事,即使被當成玩笑,但這份感情確實存在於心中,從日積月累的記憶中消抹根本是不可能。
「無論我多麼堅強,我還是會受傷。」
留下了這句話,之後再沒有說什麼,日日人悄然地放開手,淡淡地笑了一笑,默默地離開房間。悄然地放開手,淡淡地笑了一笑,默默地離開房間。
他已盡量不去思考,極欲阻止悲痛的情緒蠶食自己,免於陷入永無止盡的循環之中,可是他不知如何忘記錐心的痛楚,忘卻切膚的戀慕,這些一直紮根於心底裡很久很久。
斷然放棄對兄長的感情,自己需要點時間。
六太十分擔心,在床上輾轉反側,徹夜難眠,回想方才,自己已極力避重就輕,試圖減低拒絕帶來的衝擊,但他那傷心欲絕的表情,再怎樣都揮之不去。
那個傻瓜該不會做出什麼傻事吧?
他想到日日人的房間窺探個究竟,但因為氣氛過於尷尬,終究沒有勇氣起來,只是在床上不時滾動,沒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去,但只是睡了幾個小時,就被母親的叫聲吵醒。
「六太,快起來送日日人遠行。」
他張開了充滿倦意的眼睛,外面的天空微微發亮,涼爽的清晨如常來臨,世界依舊安靜地運轉,不久前發生的事,猶似虛幻的夢境。
那個,應該真的是夢吧?
「六太,太慢了啦,快點,快點來。」
被母親催促,穿著睡衣的他快步來到玄關,日日人穿著一身便服,腳邊放著行李箱,確實一副遠行的模樣,站在大門前等著家人。
「好,我要出發啦。」
「你要到哪裡去?」
「哎呀!你連日日人做什麼都不知,怎麼搞的呀?」母親拍打他的手臂一下。
六太整理思緒,旋即回過神來,半信半疑地問︰「呃,所以……你要去NASA?」只不過到NASA而已,又不是不回來,用不著那麼大陣仗,起來送他遠行,心裡有點小抱怨。
不過,站在面前的日日人看起來非常平靜,隱約看到眼眶微微泛紅,昨夜的告白的確不是夢,二人親密的關係已不復在,但他仍能擺出一副清爽的臉孔,溫柔地微笑著,自己好生不安,無法正視這樣的日日人。
「是的,我要成為太空人。」
聞言,六太萬分錯愕,他的話猶似責斥著自己,他的微笑彷似苛責著自己,那個星空下的約定,他至今仍沒忘記,而自己卻無情地拋諸腦後,讓他慚愧得無地自容,這才醒悟到自己所作的原來是多麼的殘忍,毫無間斷地傷害著他而不自知。
「就這樣,再見啦。」
「對不起,日日人。」
六太說著無聲的唇語,日日人看著便解讀出來,不由得淚眼盈眶,鼻子都紅起來,再沒有其他話語,比這聲道歉更冷酷、更殘忍,能讓他肝腸寸斷。
事已至此,他到底為了什麼而道歉?
他知道姆醬背負著「哥哥」的稱號實在太沉重了,一直想要走在前方,認為這是兄長的義務與責任,可是他想得到的並不是因這些無謂的繁文縟節所衍生的關懷與照顧,而是彼此同心協力,攜手向前邁進一步,履行星空下的誓約。
眼前的路,很漫長、很孤單、很寂寞、很虛空,儘管多麼的不願走下去,但是已經無法回頭,只能往前看。
再見了,姆醬。再見了,回憶。
第二話【2014.03.16更新】
直至日日人的離開,六太方知道錯的人是自己,漸行漸遠的人也是自己,即便如此,他無能為力去挽救現狀,身體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而動彈不得,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自己而去。
已不知從何時自己開始抗拒著他,被亂七八糟的社會規矩限制著,被殘酷無道的現實生活束縛著,被毫無道理的負面思想綑綁著,被孤高傲冷的自尊心牢鎖著,以致他的生活、他的心情、他的一切,自己全都不知道。
不配當兄弟的其實是自己。
日日人一直就喋喋不休的喊著姆醬姆醬,用盡方法佔據著思緒,但到頭來,卻平靜地從身邊消失。
世上到底有多少人把兒時夢想或約定認真以對?不是被現實綑綁著,就是被遺忘了,他自己也是數千萬裡的其中一人,而日日人是特別的一個。
果然出生決定了命運,於杜哈的悲劇當天出生,終究不會受幸運之神的眷顧。
想到他為著那個夢想、那個約定如此堅定努力,成為了太空人候補,自己卻毫無預告的偷偷落跑,破壞了的承諾,此時此刻,悔之晚矣,自己只能隨波逐流的生活下去。
當時那一句「對不起」並沒有深遠的含義,但那是發自內心深處的真誠的道歉,因為自己真的對不起他,自己的膽小怕事毫無保留地呈現在對方眼前。
六太憶起他那含著淚水的雙眼,滿載了無法細說的悲傷,他知道那不僅僅是離別,還有對珍重的回憶說再見。
他們之間好像隱隱地有著心電感應,只是沒想到如此諷刺,卻感應到他那離別不捨的悲痛,無法割捨的沉重。
日日人的確從自己這裡消失了,明明早已習慣沒有他的時刻,驀然回首,卻覺得很孤獨寂寞,流逝的時間很沉靜,心裡泛起了莫名的波瀾。
過了大半年,日日人主動跟他視訊,鏡頭尚未打開,心情已非常緊張,他端正地坐在電腦前,很不自然,不知該如何面對他,日日人到底抱著什麽樣的心態面對自己?他已經放下了?想要重修舊好?還是單純地報告自己的近況?
透過電腦屏幕,看到日日人輕鬆地看著自己,笑容依舊,自己到底多久沒看到這張久違的笑臉?
看著就覺得很懷念,他的笑容是如此的溫暖,正當沉醉於片刻的暖意當中,心臟驀然抽痛了一下,悲傷的情緒一下子湧上來,有種想哭的衝動,淚水盈眶,幾乎要掉下來。
他知道為何,所以好想責罵可恨的自己,無法原諒笨拙的自己,讓日日人臉上的笑容長久以來漸漸地悄然消失,不是旁人,正是自己;他更痛恨可惡的自己失去了而不自知,直至重現時才駭然發現,自己是多麽的愚蠢。
日日人此刻的笑容到底為誰而綻放?
「呃……日日人,對不起,我這個鏡頭好像怪怪的。」
他終究過於膽怯的面對日日人,只好編個理由推搪過去,不想讓他看到卑微得無以復加的自己,此刻的他狼狽得好想躲進洞裡去。
「沒關係,你看到我就好。」日日人向六太確認看到自己,續道:「我想向你介紹一個人,相信你一定會很高興和驚訝。」
日日人身邊出現了一名外國男人,二人互相親吻嘴角,六太明知道那只是打招呼,卻瞬間呆住了,心裡好像有東西堵住,很不舒服。
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,嘻哈玩笑,好不歡樂,二人的互動令人十分在意,他仔細打量那個男人,認得是美國太空人布萊恩.傑伊,日日人看著他笑得非常燦爛,那個失去的笑容沒想到重現在這個人眼前。
「布萊恩,這是我的哥哥。」日日人跟外國男人說著流利的英文。
「噢!他就是你的哥哥了。」被稱為布萊恩的男人對著鏡頭,以表友善的微笑著,「哈囉!姆醬。」
聽得對方喊自己作「姆醬」時,有點刺耳,很不舒服,他甚至推測得出原由,何解布萊恩喊自己姆醬而不是六太,但他心底裡覺得「姆醬」這親暱的叫法只屬於日日人,現在被毫不相干的旁人呼喊,這彷彿失去了意義。
他明白日日人的心意,想要自己與眼前這位大人物近距離接觸,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,但是自己著實沒法興奮起來,但基於禮貌上,即便對方看不見,面對著親暱的二人,勉強地擠出毫無意義的虛假笑容。
「哈囉!布萊恩。」明明自己的英文還不錯,但喉頭發苦,啞了似的,再也說不出什麼,心想得要說些話,不然氣氛會很尷尬,「呃……啊……謝謝你照顧日日人。」也不知這是否發自內心的真心話,不過至少是甚有體面的回應。
「不用客氣。日日人既聰明又可愛,大家都很喜歡他,稱他為……」
日日人馬上打斷他的話:「哇哇!你別再說了!那些事情沒必要說出來!」
布萊恩哈哈的大笑三聲,「讓姆醬知道有什麼關係?」他轉頭向著鏡頭揮著手,對六太道:「那麼我不打擾了,你們繼續聊吧。」
男人從畫面裡消失,日日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著他,向布萊恩離開的方向喊道:「喂,你要去哪裡?」他本想要離開,但視訊仍開著,臉帶歉疚,苦笑著道:「抱歉,姆醬,我們遲點再聊吧。」
說畢,屏幕返回預設畫面。
六太坐在電腦前,沉靜得有如萬籟俱寂,心底深處有股莫名的怒氣湧上來,沒想到連正式的再見都沒有便結束對話,然而轉念又想,日日人的目的已經達到,而且自己面對他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,也許這樣結束會比較好,原來氣憤的情緒頓化成無盡的孤寂與失落。
其實在方才的怒氣之下,他知道不僅如此,醜陋的嫉妒心如潛藏的惡魔般破繭而出,心裡就像有個洞很不舒暢。
他該是理所當然的最清楚日日人的人,世上不可能有其他人比自己更瞭解他,但剛才看到自己所不知道的一面,這算是什麼?他不甚高興,而且不欲看到他倆如此友好,覺得自己彷彿被排除在外。
是的,他很清楚知道自己只不過是被星星拋棄的凡人罷了,跟受到幸運之神眷顧與眾不同的他們無法相比。
然而,那種不快感在心裡打轉好一陣子,偶時似被揪住的心痛,偶時似被堵住的鬱悶,對於這苦不堪言的情緒,他得不到合理的解釋為何會如此。
人總會改變,他努力說服自己,但求心安理得。
不論如何說服自己,他仍是一如既往的膽小不想面對,即便是簡單的寒暄,有如鐵石般沉重,沒法說出口;後來的聯絡選擇了沒有畫面的電話,之後選擇沒有聲音的簡訊,最後連簡訊都沒傳幾個,大概就這樣下去,無疾而終,直到永遠。
他知道只要自己肯改變,結果也許會不一樣,但對於還能忍受現狀的他心底裡害怕著無法預測的改變,所以他寧願如此下去。
自己無法像日日人一樣那麽勇敢,為想得到的事物、為想做的事情嘗試踏出冒險的一步,沉浸宇宙不再是不切實際的妄想,登陸月球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,他將成為首位登月的日本人。
這個消息,他是從報導得知,明明該值得高興,但心裡卻很納悶,因為如此重要的事情,日日人居然沒有親自對他說,他們倆的關係到底意味著什麼?不可修復了嗎?
他為此而不高興好一陣子,為了不讓負面情緒泛濫,不間斷地以不同的藉口來瞞騙自己,不休止地以過往所作的來說服自己,務求讓自己過得好些;然而,思考到最後,結論就只有最可悲的一個:可愛的日日人已經消失了。
各種情緒在胸中混雜煩亂得有如宇宙混沌,心中的鬱悶日積月累,一直都無法宣洩。
在汽車設計公司努力打拼很多年,那一天,因為上司對日日人的一句惡言,那是發自內心的忿怒,失去了以往的冷靜,他就像當年的施丹那樣以頭錘撞擊眼前那個人,接著他失業了。
大概是自尊心作祟,他沒有讓日日人知道,而且即便知道了,遠在休士頓的他對事情沒有幫助,還是趕緊找到工作為妥。
可是找工作並不順利,最後被日日人知道窘況,後來他隱瞞了毫不知情的自己安排後路,直至收到「JAXA宇航員選拔測驗」書面選拔通過的通知書時,衝擊猶如無數隕石撞擊,錯愕之餘,感動萬分,各種情緒彷如潰堤洶湧而出,化成無法言喻的淚水,幾乎要奪眶而出,但他壓抑著想哭的衝動,單薄的身體百感交集地顫抖著。
日日人至今仍未放下星空下的約定,如果現在逃跑了,實在說不過去,但轉念又想,日日人到底在想什麼?他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作此安排?是不是已經把那件事忘記了?還是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回到當初?
他過於膽怯的不欲尋找答案,真相往往比想像中來得沉重、來得難受,寧願沉浸於一成不變的現實裡,無論他不情願地掙扎了好幾次,還是晦隱地逃避了好幾回,最終要到休士頓面對那個儼如陌路人的他。
第一話【2013.10.20更新】
彼此從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漸行漸遠,國中的時候?高中的時候?還是大學的時候?南波六太已經記不起,當意識到之時,自己已投身社會。也許是吃完午餐無所事事的時候想到,或許是躺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想到,只有腦袋放空,沒有別的事情去思考之時,總會想到自己的弟弟,南波日日人。
他忽然發覺自己好像不太清楚日日人在做什麼,只知道大學畢業了,僅此而已,已有工作嗎?還是在面試階段?他不知道。每天回到家,若碰到面,他就會說聲「嗨」或是喊聲「姆醬」,卻連簡單的寒暄都沒有,明明住在同一屋簷下。
這算是兄弟嗎?
有個時候兄弟倆說著宇宙、數著星星,那到底是幾多年前的事情?六太快速地心算了一下,搞不好有十年,不,一定超過十年!確實的時間他算不出來,假如說一向心思細密的他算不到的話,可能性只有一個,那就是自己也搞不清楚打從什麼時候與弟弟的關係越來越平淡,彷如陌路人,沒有更深的交集。
「弟弟」儼然變成一個無意義的稱呼,沒有感情,沒有連繫,沒有靈魂。
想著二人失去羈絆的關係,彼此的距離越來越遙遠,他頭痛無比,合上眼睛,身體就像灌了鉛一樣,重重地躺在床上,有如深陷於泥沼當中,慢慢地沉下去。
在那個疲憊不堪的晚上,幾乎沉沒在深邃的黑暗之中,他以為自己就這樣失去意識,但耳畔卻響起了久違的聲音把他喚醒。
「姆醬……姆醬……」
六太抬起沉重的眼皮,眼前浮現了明明再熟悉不過卻又非常陌生的臉孔,那份刺痛的陌生,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?嫌惡?哀戚?還是寂寞?
「日日人。」
他正想要起來,日日人溫柔地按住手臂制止了,爾後小聲說道︰「姆醬,你不用起來,聽我說就好了。」
坐在床邊的日日人一臉凝重的看著自己,說不出的認真,說不出的陌生,這樣的他讓六太有點驚疑,他到底怎麼了?
正當六太欲要開口詢問之際,日日人搶先說道︰「我要到NASA去。」
六太先是愣了一愣,接著牽起兩邊嘴角愉快地笑起來,自己還未有機會前往,而他可以到NASA參觀實在太好了,微笑著回應︰「啊啊,那麼你記得帶土產回來。」
然而日日人的表情卻毫無變化,緘默著,低下頭,似乎有意避開對方的眼睛,六太看得出他此刻忐忑不安,不安到浮現在臉上,這樣不像性格樂天的日日人,到底為什麼?到底怎麼了?可是他無法從對方的表情看得出個所以然。
「姆醬,你喜歡我嗎?」
六太打了個突,為什麼忽然這麼問?這看似簡單的問題,卻異常難答,他思考了好一陣子,並非自己不喜歡他,而是思考他提問的背後動機,然而,不論如何推敲,都得不出結論,只好回答。
「呃,喜歡,當然喜歡,因為你是我的弟弟。」雖然他這麼說,但其實言不由衷,他知道自己心裡喜歡的程度並沒有嘴裡說出來那般強烈,從不知什麼時候,那份執拗的衝動、那份親切的關懷、那份溫暖的感覺漸漸淡去,悄然地消失在記憶裡。
日日人聽得出來,心裡也很明白,他根本在逞強,只是不想讓現在的關係雪上加霜,不過他打算放手一搏,看看會否取得轉機,或是說,再沒有情況比現在更差,所以他決定豁出去。
他握住了六太的手,低沉地喊了「姆醬」一聲,躊躇了片刻,續道︰「對不起,我實在無法以弟弟的目光去敬愛你。」
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
「就是字面的意思。」日日人看著他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,只好詳細解釋︰「我希望可以跟你發展戀人的關係,不僅是兄弟。」
六太聽得清清楚楚,難以相信他一直如此看待自己,無法相像他腦袋裡裝著什麼,雖然沒有甩開握住自己的手,但臉色驟變,非常難看。
「這、這是……不可能吧?」
聞言,日日人馬上變得畏縮和怯懦,忸怩不安地看著他表情的變化,知道要完了,不過自己本來就做好覺悟才向他告白,心想果然不會有奇蹟哩。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我們是兄弟。」
他一句「我們是兄弟」架起了不容侵犯的領域,有如高高的圍牆,把彼此阻隔了,日日人的表情難過得欲哭卻無淚,稚氣的臉龐彷彿快要被悲傷壓垮,純真的靈魂彷彿在痛苦地嘶聲吶喊,他覺得自己的世界快要崩潰,只靠僅存的理智支撐著。
「就因為這樣所以抹殺我的感情嗎?」
這一切都看在六太眼裡,無論日日人多麼痛苦、多麼哀傷、多麼悲憫,但這是不正確的。
「那是……不正常。」
氣氛從未如此僵硬,無言的日日人看起來很痛苦、很痛苦,但是作為哥哥,一定要把弟弟導向正途,自己照顧他、關懷他、守護他,那是天經地義,絕非存有任何一絲非分之想,即便現在走錯了,他相信只要無私的包容心絕對可以令他返回正軌。
他試圖改變氣氛,別讓現況推至沒得轉圜的餘地,好讓二人有個下台階,他軟言說道︰「可以告訴我這是玩笑嗎?」
日日人的心臟緊縮了一下,猶似被人揪住一把,嘿,我看起來真的是那般可笑嗎?
「我明明只是……很努力愛我所愛的人而已,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卑微?難道……難道這樣是錯的嗎?喜歡你,真的是那麼不可饒恕嗎?」說到最後已帶著淚聲,哽咽著,眼眶兒紅了起來,泛著淚光,拼命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,他知道一旦淚腺失守,淚水就如潰堤般把美好的世界和珍貴的回憶都給淹沒。
溫熱的手被日日人緊緊地握住,從他冰涼的指尖感受到強烈的哀慟,化成悲痛徹骨的無聲顫抖,看著一向堅強的他痛心疾首,自己亦不好過,心也是如被重擊一樣的痛,但令人訝異的是自己居然意外地表現得異常冷靜。
愛人本身沒有錯,錯只是錯在對象而已,全世界七十億人,有如宇宙繁星般指不勝僂,當中只有一個人不能愛,那就是身為兄長的自己。
假如軟語安慰︰「你以後一定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人」,這是敷衍他、漠視他,又或是理性解說︰「這只是錯覺,最終你一定會清醒」,這是否定他、傷害他;所以六太選擇了緘默,不作回應,此刻的日日人需要冷靜,若然繼續回應,他知道只會鬧得更僵,把現狀推至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。
「姆醬,其實你不必勉強自己配合我,沒有喜歡到那個程度,不喜歡我,可以直說。」他靜默了數秒,沉重地續道︰「我本來就抱著被甩的覺悟向你表明心跡。」
只是料中的事實比想像中來得痛苦,難受得不想活,縱使自己被關在近幾絕望的迷宮之中,找不到宣洩的出口,但他還有活著的理由,即便已不知為了什麼,卻不能讓此時脆弱不堪的自己崩潰倒下。
直到此時,六太仍舊不明白他為什麼現在要說這個,假若沒有告白,一切都在正軌上如常運行,他不理解,但現在追究原因已毫無意義。
「你不再需要我,對吧?」日日人凝望著他,六太安靜地別過頭,沒有說話,此時此刻的確無言勝有言,他仰首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似是把一切能夠破壞殆盡的悲傷收起來,聲音抖動著說︰「我懂了,那麼就當我的話,全都是玩笑吧。」
根本不需要何等漂亮的藉口,也不必說義正詞嚴的大道理,其實只要一句「不喜歡」就可以把所有打垮,只要一句「玩笑」就可以把一切化為沒有。
可是,就算再怎麼期望也無法實現的事,即使被當成玩笑,但這份感情確實存在於心中,從日積月累的記憶中消抹根本是不可能。
「無論我多麼堅強,我還是會受傷。」
留下了這句話,之後再沒有說什麼,日日人悄然地放開手,淡淡地笑了一笑,默默地離開房間。悄然地放開手,淡淡地笑了一笑,默默地離開房間。
他已盡量不去思考,極欲阻止悲痛的情緒蠶食自己,免於陷入永無止盡的循環之中,可是他不知如何忘記錐心的痛楚,忘卻切膚的戀慕,這些一直紮根於心底裡很久很久。
斷然放棄對兄長的感情,自己需要點時間。
六太十分擔心,在床上輾轉反側,徹夜難眠,回想方才,自己已極力避重就輕,試圖減低拒絕帶來的衝擊,但他那傷心欲絕的表情,再怎樣都揮之不去。
那個傻瓜該不會做出什麼傻事吧?
他想到日日人的房間窺探個究竟,但因為氣氛過於尷尬,終究沒有勇氣起來,只是在床上不時滾動,沒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去,但只是睡了幾個小時,就被母親的叫聲吵醒。
「六太,快起來送日日人遠行。」
他張開了充滿倦意的眼睛,外面的天空微微發亮,涼爽的清晨如常來臨,世界依舊安靜地運轉,不久前發生的事,猶似虛幻的夢境。
那個,應該真的是夢吧?
「六太,太慢了啦,快點,快點來。」
被母親催促,穿著睡衣的他快步來到玄關,日日人穿著一身便服,腳邊放著行李箱,確實一副遠行的模樣,站在大門前等著家人。
「好,我要出發啦。」
「你要到哪裡去?」
「哎呀!你連日日人做什麼都不知,怎麼搞的呀?」母親拍打他的手臂一下。
六太整理思緒,旋即回過神來,半信半疑地問︰「呃,所以……你要去NASA?」只不過到NASA而已,又不是不回來,用不著那麼大陣仗,起來送他遠行,心裡有點小抱怨。
不過,站在面前的日日人看起來非常平靜,隱約看到眼眶微微泛紅,昨夜的告白的確不是夢,二人親密的關係已不復在,但他仍能擺出一副清爽的臉孔,溫柔地微笑著,自己好生不安,無法正視這樣的日日人。
「是的,我要成為太空人。」
聞言,六太萬分錯愕,他的話猶似責斥著自己,他的微笑彷似苛責著自己,那個星空下的約定,他至今仍沒忘記,而自己卻無情地拋諸腦後,讓他慚愧得無地自容,這才醒悟到自己所作的原來是多麼的殘忍,毫無間斷地傷害著他而不自知。
「就這樣,再見啦。」
「對不起,日日人。」
六太說著無聲的唇語,日日人看著便解讀出來,不由得淚眼盈眶,鼻子都紅起來,再沒有其他話語,比這聲道歉更冷酷、更殘忍,能讓他肝腸寸斷。
事已至此,他到底為了什麼而道歉?
他知道姆醬背負著「哥哥」的稱號實在太沉重了,一直想要走在前方,認為這是兄長的義務與責任,可是他想得到的並不是因這些無謂的繁文縟節所衍生的關懷與照顧,而是彼此同心協力,攜手向前邁進一步,履行星空下的誓約。
眼前的路,很漫長、很孤單、很寂寞、很虛空,儘管多麼的不願走下去,但是已經無法回頭,只能往前看。
再見了,姆醬。再見了,回憶。
第二話【2014.03.16更新】
直至日日人的離開,六太方知道錯的人是自己,漸行漸遠的人也是自己,即便如此,他無能為力去挽救現狀,身體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而動彈不得,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自己而去。
已不知從何時自己開始抗拒著他,被亂七八糟的社會規矩限制著,被殘酷無道的現實生活束縛著,被毫無道理的負面思想綑綁著,被孤高傲冷的自尊心牢鎖著,以致他的生活、他的心情、他的一切,自己全都不知道。
不配當兄弟的其實是自己。
日日人一直就喋喋不休的喊著姆醬姆醬,用盡方法佔據著思緒,但到頭來,卻平靜地從身邊消失。
世上到底有多少人把兒時夢想或約定認真以對?不是被現實綑綁著,就是被遺忘了,他自己也是數千萬裡的其中一人,而日日人是特別的一個。
果然出生決定了命運,於杜哈的悲劇當天出生,終究不會受幸運之神的眷顧。
想到他為著那個夢想、那個約定如此堅定努力,成為了太空人候補,自己卻毫無預告的偷偷落跑,破壞了的承諾,此時此刻,悔之晚矣,自己只能隨波逐流的生活下去。
當時那一句「對不起」並沒有深遠的含義,但那是發自內心深處的真誠的道歉,因為自己真的對不起他,自己的膽小怕事毫無保留地呈現在對方眼前。
六太憶起他那含著淚水的雙眼,滿載了無法細說的悲傷,他知道那不僅僅是離別,還有對珍重的回憶說再見。
他們之間好像隱隱地有著心電感應,只是沒想到如此諷刺,卻感應到他那離別不捨的悲痛,無法割捨的沉重。
日日人的確從自己這裡消失了,明明早已習慣沒有他的時刻,驀然回首,卻覺得很孤獨寂寞,流逝的時間很沉靜,心裡泛起了莫名的波瀾。
過了大半年,日日人主動跟他視訊,鏡頭尚未打開,心情已非常緊張,他端正地坐在電腦前,很不自然,不知該如何面對他,日日人到底抱著什麽樣的心態面對自己?他已經放下了?想要重修舊好?還是單純地報告自己的近況?
透過電腦屏幕,看到日日人輕鬆地看著自己,笑容依舊,自己到底多久沒看到這張久違的笑臉?
看著就覺得很懷念,他的笑容是如此的溫暖,正當沉醉於片刻的暖意當中,心臟驀然抽痛了一下,悲傷的情緒一下子湧上來,有種想哭的衝動,淚水盈眶,幾乎要掉下來。
他知道為何,所以好想責罵可恨的自己,無法原諒笨拙的自己,讓日日人臉上的笑容長久以來漸漸地悄然消失,不是旁人,正是自己;他更痛恨可惡的自己失去了而不自知,直至重現時才駭然發現,自己是多麽的愚蠢。
日日人此刻的笑容到底為誰而綻放?
「呃……日日人,對不起,我這個鏡頭好像怪怪的。」
他終究過於膽怯的面對日日人,只好編個理由推搪過去,不想讓他看到卑微得無以復加的自己,此刻的他狼狽得好想躲進洞裡去。
「沒關係,你看到我就好。」日日人向六太確認看到自己,續道:「我想向你介紹一個人,相信你一定會很高興和驚訝。」
日日人身邊出現了一名外國男人,二人互相親吻嘴角,六太明知道那只是打招呼,卻瞬間呆住了,心裡好像有東西堵住,很不舒服。
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,嘻哈玩笑,好不歡樂,二人的互動令人十分在意,他仔細打量那個男人,認得是美國太空人布萊恩.傑伊,日日人看著他笑得非常燦爛,那個失去的笑容沒想到重現在這個人眼前。
「布萊恩,這是我的哥哥。」日日人跟外國男人說著流利的英文。
「噢!他就是你的哥哥了。」被稱為布萊恩的男人對著鏡頭,以表友善的微笑著,「哈囉!姆醬。」
聽得對方喊自己作「姆醬」時,有點刺耳,很不舒服,他甚至推測得出原由,何解布萊恩喊自己姆醬而不是六太,但他心底裡覺得「姆醬」這親暱的叫法只屬於日日人,現在被毫不相干的旁人呼喊,這彷彿失去了意義。
他明白日日人的心意,想要自己與眼前這位大人物近距離接觸,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,但是自己著實沒法興奮起來,但基於禮貌上,即便對方看不見,面對著親暱的二人,勉強地擠出毫無意義的虛假笑容。
「哈囉!布萊恩。」明明自己的英文還不錯,但喉頭發苦,啞了似的,再也說不出什麼,心想得要說些話,不然氣氛會很尷尬,「呃……啊……謝謝你照顧日日人。」也不知這是否發自內心的真心話,不過至少是甚有體面的回應。
「不用客氣。日日人既聰明又可愛,大家都很喜歡他,稱他為……」
日日人馬上打斷他的話:「哇哇!你別再說了!那些事情沒必要說出來!」
布萊恩哈哈的大笑三聲,「讓姆醬知道有什麼關係?」他轉頭向著鏡頭揮著手,對六太道:「那麼我不打擾了,你們繼續聊吧。」
男人從畫面裡消失,日日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著他,向布萊恩離開的方向喊道:「喂,你要去哪裡?」他本想要離開,但視訊仍開著,臉帶歉疚,苦笑著道:「抱歉,姆醬,我們遲點再聊吧。」
說畢,屏幕返回預設畫面。
六太坐在電腦前,沉靜得有如萬籟俱寂,心底深處有股莫名的怒氣湧上來,沒想到連正式的再見都沒有便結束對話,然而轉念又想,日日人的目的已經達到,而且自己面對他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,也許這樣結束會比較好,原來氣憤的情緒頓化成無盡的孤寂與失落。
其實在方才的怒氣之下,他知道不僅如此,醜陋的嫉妒心如潛藏的惡魔般破繭而出,心裡就像有個洞很不舒暢。
他該是理所當然的最清楚日日人的人,世上不可能有其他人比自己更瞭解他,但剛才看到自己所不知道的一面,這算是什麼?他不甚高興,而且不欲看到他倆如此友好,覺得自己彷彿被排除在外。
是的,他很清楚知道自己只不過是被星星拋棄的凡人罷了,跟受到幸運之神眷顧與眾不同的他們無法相比。
然而,那種不快感在心裡打轉好一陣子,偶時似被揪住的心痛,偶時似被堵住的鬱悶,對於這苦不堪言的情緒,他得不到合理的解釋為何會如此。
人總會改變,他努力說服自己,但求心安理得。
不論如何說服自己,他仍是一如既往的膽小不想面對,即便是簡單的寒暄,有如鐵石般沉重,沒法說出口;後來的聯絡選擇了沒有畫面的電話,之後選擇沒有聲音的簡訊,最後連簡訊都沒傳幾個,大概就這樣下去,無疾而終,直到永遠。
他知道只要自己肯改變,結果也許會不一樣,但對於還能忍受現狀的他心底裡害怕著無法預測的改變,所以他寧願如此下去。
自己無法像日日人一樣那麽勇敢,為想得到的事物、為想做的事情嘗試踏出冒險的一步,沉浸宇宙不再是不切實際的妄想,登陸月球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,他將成為首位登月的日本人。
這個消息,他是從報導得知,明明該值得高興,但心裡卻很納悶,因為如此重要的事情,日日人居然沒有親自對他說,他們倆的關係到底意味著什麼?不可修復了嗎?
他為此而不高興好一陣子,為了不讓負面情緒泛濫,不間斷地以不同的藉口來瞞騙自己,不休止地以過往所作的來說服自己,務求讓自己過得好些;然而,思考到最後,結論就只有最可悲的一個:可愛的日日人已經消失了。
各種情緒在胸中混雜煩亂得有如宇宙混沌,心中的鬱悶日積月累,一直都無法宣洩。
在汽車設計公司努力打拼很多年,那一天,因為上司對日日人的一句惡言,那是發自內心的忿怒,失去了以往的冷靜,他就像當年的施丹那樣以頭錘撞擊眼前那個人,接著他失業了。
大概是自尊心作祟,他沒有讓日日人知道,而且即便知道了,遠在休士頓的他對事情沒有幫助,還是趕緊找到工作為妥。
可是找工作並不順利,最後被日日人知道窘況,後來他隱瞞了毫不知情的自己安排後路,直至收到「JAXA宇航員選拔測驗」書面選拔通過的通知書時,衝擊猶如無數隕石撞擊,錯愕之餘,感動萬分,各種情緒彷如潰堤洶湧而出,化成無法言喻的淚水,幾乎要奪眶而出,但他壓抑著想哭的衝動,單薄的身體百感交集地顫抖著。
日日人至今仍未放下星空下的約定,如果現在逃跑了,實在說不過去,但轉念又想,日日人到底在想什麼?他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作此安排?是不是已經把那件事忘記了?還是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回到當初?
他過於膽怯的不欲尋找答案,真相往往比想像中來得沉重、來得難受,寧願沉浸於一成不變的現實裡,無論他不情願地掙扎了好幾次,還是晦隱地逃避了好幾回,最終要到休士頓面對那個儼如陌路人的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