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三軼記 之 調教
吳二白每晚幾乎做著可怕的夢,連環總是離自己越來越遠,身影越來越模糊,偶爾夢見他像發條的人偶在水裡飄浮,被漩渦捲到海底的深溝,甚至被怪異無比的大魚啃掉,有時夢見到海底的墳場,墓碑上有連環的名字,這些駭人的夢真實得令人害怕。
這一夜,他睡不著,只要閉上眼睛,夢魔就伸出魔爪,向他襲來,他這輩子從來未試過如此不安,連環已失蹤了兩個月,生死未卜,現在不明朗的狀況讓他幾乎發瘋。
他曾試過造訪大學,可是答案比想像中的還差,大學的教職員只是答不知道,對他而言,「不知道」比任何字詞都來得殘酷,他只能毫無頭緒地繼續尋找答案。他亦試過厚著臉皮找霍老太,因為她的女兒霍玲是連環的考古系同學,雖然霍老太外表裝得非常強悍,但是他看得出她心裡隱隱感到不安,表現得十分猶豫。
面對十萬個不知道,有如置身於濃霧中,什麼都看不見,他幾乎要崩潰了,在別人面前,他總是表現得充滿幹勁,但沒有人的時候,他就像洩氣的娃娃打回原形。
天花板橘色的燈火,忽明忽暗的照著只有簡單擺設的內堂,半掩的窗戶被秋風吹得輕輕搖曳著,外面的狗兒吠叫,他彷彿感覺到連環的鬼魂回來了。
往事即使是快樂的時光,彷似腐壞了,此刻都變得異常痛苦,心裡刺刺痛。他憶起了臨別時連環從容不迫的表情,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,這該不會是訣別的笑容?
已經過了兩個月,這次考察未免太不尋常了吧?就連老三吳三省都失去了消息,他出發前神神秘秘的,只說往南方去,沒聽說過他去倒海斗,他們的目的地該不會是同一個地方吧?雖然沒有原因,但二白總覺得事情未免太過巧合了。
啪啪!啪啪!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,他起初以為是自己的錯覺,心想都已夜深,究竟誰來找他?急促的敲門聲令他從懷疑中清醒過來,他上前開門,門縫中探來一張蓬頭垢面,眼裡佈滿血絲,甚是猙獰,他愣了一下,這是哪來的乞兒?心想不對,男子衣衫襤褸,破爛不堪,近乎衣不蔽體,衣褲的破洞看見他滿身污垢和污血,他滿面鬍渣,盡是疲態,這張臉依稀有點面熟,想了一會,這不是連環是誰?
「連、連環?」二白失聲道。
此人的確是連環,他沒有說話,就跌進他的懷裡,二白扶住了他,讓他坐下來,倒了茶,連環一飲而盡,龜裂的嘴唇得到滋潤,像是大地回復了些許生機。
二白默默地看著他,感動得幾乎要流下淚來,連環看起來非常憔悴,推測得到他遇上巨變,好想知道發生什麼事,但現在不是問話最佳的時機。
不過既然他已回來,時間總是有的,最重要的是他平安回來。
「你回來就好了。」二白握住他的手,他的手卻微微顫抖,不知他害怕些什麼。
連環低頭看著他的手,沒有正面望向二白,似乎不敢直視他,想要避開他的視線。
「你休息一下,有啥事等你睡夠了再說。」
連環點點頭,二白攙扶他到自己的床,讓他躺下來,沒多久,他就沉沉地睡去,二白坐在床邊,看著他的睡臉,撩起他的髮絲,原本充滿書卷氣的臉龐彷似蒼老了很多,看來他在西沙遇到的事情應該驚險萬分,掙扎在生死關頭,不然只有兩個月的時間絕不可能讓人變得如此滄桑,他不知不覺陷入思潮之中,朦朦朧朧就這樣睡著了。
有連環在身邊,他終於能安穩地睡一覺。
◇ ◇ ◇
連環明明很疲累,但只睡了幾個小時,他起來時外面天色發白,日光穿過積了塵的窗子透進來,聽見外面的小鳥吱吱叫,沒有一個白晝比今天更美好,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他的心,他心裡有事,有很多錯綜複雜的謎團。
在歸來的路途上,他掙扎著要回四川老家,還是找二白,他最終選擇來到杭州找他商量,然後再作打算,可是他對於自己的決定仍是猶豫,因為他想避開二白。他想過就此離去,但是種種原因,令他此時不得不留下來。
他看著二白的臉,有幾分憔悴,雖然不知道是否為了自己,但仍心存歉疚。他叫醒了二白,目光游移到別處,說想洗澡。
二白臉露淺笑,點了點頭,然後為他準備好毛巾和衣服,雖然衣不稱身,但只好要他將就一下。
連環沒有回應,一聲不響的到衛浴室去,沒多久二白就聽到沙啦沙啦的水聲,連環回來了,他覺得一切像夢似的,另一方面,他覺得奇怪,連環也許遇上極度不可思議的事,但不足以令他迴避自己,而他卻偏偏出現在自己面前。
在缺乏前提下,他無法推論,只好等他出來再問。
連環沐浴更衣,梳理好過長的頭髮,處理好鬍渣,感覺煥然一新,回復昔日的解連環,他沉默的樣子看起來成熟了一點。
二白煮了兩碗陽春麵,還有一碟滷牛肉,連環實在太餓了,很久沒有溫飽,他毫不客氣,狼吞虎嚥地吃。
二人陷入異樣的沉默之中,對二白而言,氣氛實在怪異無比,他試圖說其他話打破靜默︰「你的傷口不礙事吧?」
連環自顧自吃麵,無言地點頭,他仍然躲避二白的目光。
二白幾乎要發作,但他忍耐著,深深地呼了一口氣,讓自己冷靜下來,他表現得冷冷地問道︰「你為啥不看著我說話?」
連環的臉突然綠了,刷白的嘴唇微微發抖,他嚥下嘴裡的麵條,緩緩地放下筷子。
「你找我,卻不看我,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
他被二白的氣勢懾住,一時說不出話來,過了良久,他冒出一句我對你不起。二白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,愣了一下,他的腦袋閉塞了?還是嚇壞了?他究竟在說什麼?只聽他一字一字地道︰「我害死了吳三省。」
二白的腦袋嗡的一聲,呆在當地,心臟幾乎不勝負荷,呼吸粗重,三省的身影在眼前如閃電般掠過,吳家兄弟三人的感情算是不錯,在毫無預告的情況下,對方告訴自己三省被害死了,他一時接受不到事實,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,幾乎要暈倒。
連環馬上扶住幾乎失重心的他,臉帶歉疚的望著他。
他一片混亂,無法冷靜,想要弄清楚,連珠發炮的問︰「你告訴我,你在西沙發生什麼事?為什麼老三會跟你一起?你、你怎麼會害死他?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」
連環知道他很痛苦,所以沒說其他話,馬上轉入話題,沉重地道︰「三省在我離開大學,出發前往西沙的前一天跟我聯絡上,說加入了考察隊……」連環娓娓道來,包括在他和吳三省在考察隊之前下古墓,古墓裡遇到的事情,然後掉下三省一人獨自逃生,接著發現他的屍體,還有隨考察隊一起下去,後來獨自行動的情況,都毫無保留的告知二白。
二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這實在太難以置信,旁人聽了只怕以為他瞎編故事。
「漁民將我救起來,休養了一個月,他們給我盤纏回去,可是我中途遇上盜賊,還揍了我一頓,我沒錢,又餓又渴,迷迷糊糊,我好像自己走回來,又好像有人幫我,我都忘了自己怎樣來到杭州了。」他最後以這一句作故事的終結。
二白默不作聲,轉身離開房子,他沒有閉上門,連環知道他在外面沉思,不敢上前打擾他,他坐在內堂,空氣流動得很緩慢,四周就像古墓一樣沒有生氣。
連環心裡慌亂得很,他害死了吳三省,著實想不到理由原諒自己,更何況乞求二白的原諒?他究竟會怎樣處治我?他仇恨我,也許我的心會好過一點,至少他還在乎我,要是他漠視我,這比任何事情都更難受。
他看著吃剩的陽春麵,麵條千絲萬縷的纏在一起,就如解家和吳家的關係一樣。
過了不知多久,二白走進來,連環不安地看著他,他臉上完全沒表露一絲感情,根本沒法猜得到對方的心情,不過再怎麼說,都不可能是歡喜。連環覺得這一刻的沉默好難受,像是吸呼不到,他站了起來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然後看向二白。
他鼓起勇氣問道︰「你恨我嗎?」
「你終於肯看著我說話。」二白突然抱住了他,在他耳邊呢喃︰「我怎可能不恨你?為了報仇,我要把你留在我身邊,不能讓你回解家。」
連環的身體震了一震,全身僵硬了起來。
「你要怎樣處治我?」他心想總不能下一百局象棋了事。
只聽二白說道︰「我總要對吳家有交待,你可不要恨我。」
連環點頭示意明白,一命賠一命,這是應當的,天理循環,雖然害怕死亡,但說出了一切,心裡反而感到坦然。
二白放開了他,心想剛才都只是戲話,他知道連環性格剛烈,為免讓事情過火,他說出自己的想法。
「老三應該沒有死。」
連環愣住了,好像沒有聽得懂,他究竟說什麼話了?二白重覆一次,他驚道︰「這、這怎麼可能?那屍體明明穿著他自備的潛水衣。」
「你冷靜一點,先坐下來,我解釋給你聽。」二人坐下來,他續道︰「第一,屍體的臉孔爛掉,這根本沒法辨認是不是三省,只憑潛水衣來斷定身份實在太武斷。第二,要是臉孔被大魚弄個稀爛,那就更奇怪,你試想像一下,大魚張嘴就得將整個頭啃掉,雖然並不排除有長嘴形的魚,但可能性極低,或是說,屍體的臉孔被礁石撞得稀爛,這也是很奇怪,水中雖然有暗湧,才一天的時間不足以撞爛得無法辨別。第三,要是說在水中泡爛,只不過相隔一天而已,即使屍體發脹都應該未至於無法辨認。因此我頗為肯定那屍體是老三製造出來的。」二白補上一句,「我要親眼確認屍體才能相信,我要恨你,只怕還太早。」
連環覺得匪夷所思,但又合情合理。
「不然他到了哪裡去?」
「我不知道,若是他故意躲開我們,我們再怎樣找都是徒勞。」
雖然連環不太相信他的推理,但如果三省沒有死,心裡總會好過一些,可是他掉下三省獨自逃脫,心裡仍是不安。
二白知道他的想法,安慰他道︰「既然老三未死,若有見面的一天,就跟他道歉好了,我幫你求情。」連環正想鬆一口氣之時,二白卻道︰「不過我不能讓你回解家。」
連環的表情比之前更不安,二白他究竟計劃些什麼?有什麼目的?他為什麼要留我在這裡,不讓我回解家?
「我們將計就計,你就繼續扮成老三,反正其他人都已從這世上消失。」二白眼裡閃著凌厲的光芒,繼續分析︰「你不是說那屍體是『解連環』嗎?你回去的話,就得背上殺害『吳三省』的罪名。再者,若整支考察隊消失了,但你卻平安回來,這不是令人懷疑嗎?另外,裘德考那邊有重大的線索,『三省』死掉,線索就斷了。」
他越聽越恐怖,不敢相信這話是出自二白的口,心想我怎能成為吳三省?要扮一個人豈是容易之事?當初被漁民救上來,用了吳三省的名字只是權宜之計,要騙過吳家成為他,理論上可行,但實際上未必可行。
二白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,淺淺地笑道︰「你放心好了,我來教你,老三跟老爹的關係不好,而且老大結婚了,已經很少跟我們相聚,所以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三省,我說你是,你就是。」
連環的腦子混亂成一片,如有二白的幫助,心中隱隱覺得計劃似乎可行。
「你已經沒路可退,留在我身邊是你唯一的選擇。」
他覺得二白說得對極,自己已不能回解家,要活下去,就只有這個辦法。
二白握住他的手,「吳三省自從在西沙遇上巨變,行事比以前更乖張,躲開大家,我們就由這裡開始。」
◇ ◇ ◇
連環直接住進三省的房子,埋頭細閱他的日記,好好牢記下來,日記只是記著瑣事,沒什麼特別,後來他幾乎將整個房子翻過來,給他找到三省與裘德考通訊的信件,原來他們在幹這些勾當,又得知裘德考手上有從吳老狗騙來的戰國帛,此事驚動了中央,他潛逃來到杭州,連環這才知道原來吳家背後隱藏著秘密。
二白幾乎每天都過來,將「記憶」灌輸給他,教他成為吳三省,連環的記憶很好,很快就將事情記住,所有事情都發展得很順利,唯一比較不像的地方是長相,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,歲月催人,臉上的皺紋總能瞞騙過去。
成為了吳三省,最讓他有遺憾的是不能再跟二白下象棋,因為三省不會下象棋,為了避嫌,他連象棋都不敢碰、不敢買回來,不過能待在二白身邊也是令他感到安慰的地方。
這一天,吳家老大一窮帶著孩子來到二白的住處,卻沒見著他,他便來到三省的住處,就見到二白和「三省」在一起。
二白出來迎接,連環卻躲在書房裡不出來。
「沒想到你在這裡。」
二白應了一聲,「你找我們有啥事?」
「你還記得解連環嗎?前陣子時常找你對弈的解家小兄弟。」
連環在遠處聽到他的話,身體震了一震,心想該不會發現了些什麼吧?只聽二白冷冷地問了句怎麼了。
「我聽親戚那邊說,他在西沙考察的時候,葬身在海底裡。」
二白裝作驚訝了一下,然後沉重地道︰「怪不得他不找我對弈了,原來他已過世。」他說著擺出一副惋惜的樣子。
連環聽到的時候給嚇了一跳,百感交集,他的心情很複雜,知道真相的人,心裡總是異常痛苦。這故事實在太曲折離奇,而「他」死去的事,終究傳到解家,相信爹娘聽到這個消息,一定傷心欲絕,又想到這樣欺瞞父母,實在不該,但事情不得不朝這方向走去,只有偽裝成吳三省才能活下去,才能接近真相。
「解家小兄弟的喪禮預定在下月八號舉行,老爹問我們要不要去,你和他的感情最好,要出席嗎?」一窮又向房裡的「三省」喊道︰「老三,你要出席嗎?」
連環聽著覺得好笑,出席自己的喪禮,天下間最荒誕的事莫過於此,他應了一聲不去,其實他很想見爹娘一面,可是避免解家的人認得他,所以只好待在杭州。
二白想要確認屍體,所以就答應出席。
一窮的小孩不知道大人在說什麼,覺得納悶,突然跑進書房裡去,挨近連環。
連環不知如何做出反應,背脊冒著冷汗,只見小男孩眼睛圓大,皮膚白皙,很是可愛,但他不知道這小男孩是誰?
二白心感不妙,因為他還未將家族關係告知連環,他馬上走過去,抱起了小男孩,溫柔地道︰「阿邪,三叔在看書,不要打擾他好不好?」小男孩便是吳邪。
連環努力地將這孩子的臉印在腦海,將來總會見著他,而且看他黏自己的程度,真正的三省跟吳邪的關係應該不錯。
他叫了聲大侄子,小吳邪臉上泛著天真的笑容。
「我要三叔抱。」
連環便從二白手中接過他,小吳邪高興地摟抱住他。
「阿邪,好啦,不要打擾你三叔。」一窮一邊說,一邊走進書房,他看見「三省」,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,「老三,你的臉色很不好,看起來比以前憔悴得多。」
聞言,連環幾乎嚇死了,連忙苦笑地道︰「最近很忙,而且睡得不好。」
「你要保重。」他轉頭向吳邪道,「阿邪,我們走了,媽媽差不多煮好晚飯。」
小吳邪從連環懷中跳下來,向他一笑,然後拉著爸爸的手,一起離去。
待一窮兩父子離開後,連環向二白確認一次,「你要出席喪禮嗎?」
「我要確認屍體。」他點點頭。
「要是那屍體真的是吳三省,怎麼辦?」
二白擺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,「不怎麼樣,人死不能復生,我還能怎樣?難道要送你回解家?還是跟我家解釋整個事情?這事情抖了出來,解家和吳家的糾紛恐怕沒完沒了。你裝成吳三省,就得要繼續裝下去,你無端消失了,我都會被懷疑。這個坑,我們一起下了,就沒法回頭。」
雖然有很多事情無法操縱,但連環的事都盡在二白掌控之中。
【完】
吳二白每晚幾乎做著可怕的夢,連環總是離自己越來越遠,身影越來越模糊,偶爾夢見他像發條的人偶在水裡飄浮,被漩渦捲到海底的深溝,甚至被怪異無比的大魚啃掉,有時夢見到海底的墳場,墓碑上有連環的名字,這些駭人的夢真實得令人害怕。
這一夜,他睡不著,只要閉上眼睛,夢魔就伸出魔爪,向他襲來,他這輩子從來未試過如此不安,連環已失蹤了兩個月,生死未卜,現在不明朗的狀況讓他幾乎發瘋。
他曾試過造訪大學,可是答案比想像中的還差,大學的教職員只是答不知道,對他而言,「不知道」比任何字詞都來得殘酷,他只能毫無頭緒地繼續尋找答案。他亦試過厚著臉皮找霍老太,因為她的女兒霍玲是連環的考古系同學,雖然霍老太外表裝得非常強悍,但是他看得出她心裡隱隱感到不安,表現得十分猶豫。
面對十萬個不知道,有如置身於濃霧中,什麼都看不見,他幾乎要崩潰了,在別人面前,他總是表現得充滿幹勁,但沒有人的時候,他就像洩氣的娃娃打回原形。
天花板橘色的燈火,忽明忽暗的照著只有簡單擺設的內堂,半掩的窗戶被秋風吹得輕輕搖曳著,外面的狗兒吠叫,他彷彿感覺到連環的鬼魂回來了。
往事即使是快樂的時光,彷似腐壞了,此刻都變得異常痛苦,心裡刺刺痛。他憶起了臨別時連環從容不迫的表情,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,這該不會是訣別的笑容?
已經過了兩個月,這次考察未免太不尋常了吧?就連老三吳三省都失去了消息,他出發前神神秘秘的,只說往南方去,沒聽說過他去倒海斗,他們的目的地該不會是同一個地方吧?雖然沒有原因,但二白總覺得事情未免太過巧合了。
啪啪!啪啪!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,他起初以為是自己的錯覺,心想都已夜深,究竟誰來找他?急促的敲門聲令他從懷疑中清醒過來,他上前開門,門縫中探來一張蓬頭垢面,眼裡佈滿血絲,甚是猙獰,他愣了一下,這是哪來的乞兒?心想不對,男子衣衫襤褸,破爛不堪,近乎衣不蔽體,衣褲的破洞看見他滿身污垢和污血,他滿面鬍渣,盡是疲態,這張臉依稀有點面熟,想了一會,這不是連環是誰?
「連、連環?」二白失聲道。
此人的確是連環,他沒有說話,就跌進他的懷裡,二白扶住了他,讓他坐下來,倒了茶,連環一飲而盡,龜裂的嘴唇得到滋潤,像是大地回復了些許生機。
二白默默地看著他,感動得幾乎要流下淚來,連環看起來非常憔悴,推測得到他遇上巨變,好想知道發生什麼事,但現在不是問話最佳的時機。
不過既然他已回來,時間總是有的,最重要的是他平安回來。
「你回來就好了。」二白握住他的手,他的手卻微微顫抖,不知他害怕些什麼。
連環低頭看著他的手,沒有正面望向二白,似乎不敢直視他,想要避開他的視線。
「你休息一下,有啥事等你睡夠了再說。」
連環點點頭,二白攙扶他到自己的床,讓他躺下來,沒多久,他就沉沉地睡去,二白坐在床邊,看著他的睡臉,撩起他的髮絲,原本充滿書卷氣的臉龐彷似蒼老了很多,看來他在西沙遇到的事情應該驚險萬分,掙扎在生死關頭,不然只有兩個月的時間絕不可能讓人變得如此滄桑,他不知不覺陷入思潮之中,朦朦朧朧就這樣睡著了。
有連環在身邊,他終於能安穩地睡一覺。
◇ ◇ ◇
連環明明很疲累,但只睡了幾個小時,他起來時外面天色發白,日光穿過積了塵的窗子透進來,聽見外面的小鳥吱吱叫,沒有一個白晝比今天更美好,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他的心,他心裡有事,有很多錯綜複雜的謎團。
在歸來的路途上,他掙扎著要回四川老家,還是找二白,他最終選擇來到杭州找他商量,然後再作打算,可是他對於自己的決定仍是猶豫,因為他想避開二白。他想過就此離去,但是種種原因,令他此時不得不留下來。
他看著二白的臉,有幾分憔悴,雖然不知道是否為了自己,但仍心存歉疚。他叫醒了二白,目光游移到別處,說想洗澡。
二白臉露淺笑,點了點頭,然後為他準備好毛巾和衣服,雖然衣不稱身,但只好要他將就一下。
連環沒有回應,一聲不響的到衛浴室去,沒多久二白就聽到沙啦沙啦的水聲,連環回來了,他覺得一切像夢似的,另一方面,他覺得奇怪,連環也許遇上極度不可思議的事,但不足以令他迴避自己,而他卻偏偏出現在自己面前。
在缺乏前提下,他無法推論,只好等他出來再問。
連環沐浴更衣,梳理好過長的頭髮,處理好鬍渣,感覺煥然一新,回復昔日的解連環,他沉默的樣子看起來成熟了一點。
二白煮了兩碗陽春麵,還有一碟滷牛肉,連環實在太餓了,很久沒有溫飽,他毫不客氣,狼吞虎嚥地吃。
二人陷入異樣的沉默之中,對二白而言,氣氛實在怪異無比,他試圖說其他話打破靜默︰「你的傷口不礙事吧?」
連環自顧自吃麵,無言地點頭,他仍然躲避二白的目光。
二白幾乎要發作,但他忍耐著,深深地呼了一口氣,讓自己冷靜下來,他表現得冷冷地問道︰「你為啥不看著我說話?」
連環的臉突然綠了,刷白的嘴唇微微發抖,他嚥下嘴裡的麵條,緩緩地放下筷子。
「你找我,卻不看我,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
他被二白的氣勢懾住,一時說不出話來,過了良久,他冒出一句我對你不起。二白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,愣了一下,他的腦袋閉塞了?還是嚇壞了?他究竟在說什麼?只聽他一字一字地道︰「我害死了吳三省。」
二白的腦袋嗡的一聲,呆在當地,心臟幾乎不勝負荷,呼吸粗重,三省的身影在眼前如閃電般掠過,吳家兄弟三人的感情算是不錯,在毫無預告的情況下,對方告訴自己三省被害死了,他一時接受不到事實,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,幾乎要暈倒。
連環馬上扶住幾乎失重心的他,臉帶歉疚的望著他。
他一片混亂,無法冷靜,想要弄清楚,連珠發炮的問︰「你告訴我,你在西沙發生什麼事?為什麼老三會跟你一起?你、你怎麼會害死他?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」
連環知道他很痛苦,所以沒說其他話,馬上轉入話題,沉重地道︰「三省在我離開大學,出發前往西沙的前一天跟我聯絡上,說加入了考察隊……」連環娓娓道來,包括在他和吳三省在考察隊之前下古墓,古墓裡遇到的事情,然後掉下三省一人獨自逃生,接著發現他的屍體,還有隨考察隊一起下去,後來獨自行動的情況,都毫無保留的告知二白。
二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這實在太難以置信,旁人聽了只怕以為他瞎編故事。
「漁民將我救起來,休養了一個月,他們給我盤纏回去,可是我中途遇上盜賊,還揍了我一頓,我沒錢,又餓又渴,迷迷糊糊,我好像自己走回來,又好像有人幫我,我都忘了自己怎樣來到杭州了。」他最後以這一句作故事的終結。
二白默不作聲,轉身離開房子,他沒有閉上門,連環知道他在外面沉思,不敢上前打擾他,他坐在內堂,空氣流動得很緩慢,四周就像古墓一樣沒有生氣。
連環心裡慌亂得很,他害死了吳三省,著實想不到理由原諒自己,更何況乞求二白的原諒?他究竟會怎樣處治我?他仇恨我,也許我的心會好過一點,至少他還在乎我,要是他漠視我,這比任何事情都更難受。
他看著吃剩的陽春麵,麵條千絲萬縷的纏在一起,就如解家和吳家的關係一樣。
過了不知多久,二白走進來,連環不安地看著他,他臉上完全沒表露一絲感情,根本沒法猜得到對方的心情,不過再怎麼說,都不可能是歡喜。連環覺得這一刻的沉默好難受,像是吸呼不到,他站了起來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然後看向二白。
他鼓起勇氣問道︰「你恨我嗎?」
「你終於肯看著我說話。」二白突然抱住了他,在他耳邊呢喃︰「我怎可能不恨你?為了報仇,我要把你留在我身邊,不能讓你回解家。」
連環的身體震了一震,全身僵硬了起來。
「你要怎樣處治我?」他心想總不能下一百局象棋了事。
只聽二白說道︰「我總要對吳家有交待,你可不要恨我。」
連環點頭示意明白,一命賠一命,這是應當的,天理循環,雖然害怕死亡,但說出了一切,心裡反而感到坦然。
二白放開了他,心想剛才都只是戲話,他知道連環性格剛烈,為免讓事情過火,他說出自己的想法。
「老三應該沒有死。」
連環愣住了,好像沒有聽得懂,他究竟說什麼話了?二白重覆一次,他驚道︰「這、這怎麼可能?那屍體明明穿著他自備的潛水衣。」
「你冷靜一點,先坐下來,我解釋給你聽。」二人坐下來,他續道︰「第一,屍體的臉孔爛掉,這根本沒法辨認是不是三省,只憑潛水衣來斷定身份實在太武斷。第二,要是臉孔被大魚弄個稀爛,那就更奇怪,你試想像一下,大魚張嘴就得將整個頭啃掉,雖然並不排除有長嘴形的魚,但可能性極低,或是說,屍體的臉孔被礁石撞得稀爛,這也是很奇怪,水中雖然有暗湧,才一天的時間不足以撞爛得無法辨別。第三,要是說在水中泡爛,只不過相隔一天而已,即使屍體發脹都應該未至於無法辨認。因此我頗為肯定那屍體是老三製造出來的。」二白補上一句,「我要親眼確認屍體才能相信,我要恨你,只怕還太早。」
連環覺得匪夷所思,但又合情合理。
「不然他到了哪裡去?」
「我不知道,若是他故意躲開我們,我們再怎樣找都是徒勞。」
雖然連環不太相信他的推理,但如果三省沒有死,心裡總會好過一些,可是他掉下三省獨自逃脫,心裡仍是不安。
二白知道他的想法,安慰他道︰「既然老三未死,若有見面的一天,就跟他道歉好了,我幫你求情。」連環正想鬆一口氣之時,二白卻道︰「不過我不能讓你回解家。」
連環的表情比之前更不安,二白他究竟計劃些什麼?有什麼目的?他為什麼要留我在這裡,不讓我回解家?
「我們將計就計,你就繼續扮成老三,反正其他人都已從這世上消失。」二白眼裡閃著凌厲的光芒,繼續分析︰「你不是說那屍體是『解連環』嗎?你回去的話,就得背上殺害『吳三省』的罪名。再者,若整支考察隊消失了,但你卻平安回來,這不是令人懷疑嗎?另外,裘德考那邊有重大的線索,『三省』死掉,線索就斷了。」
他越聽越恐怖,不敢相信這話是出自二白的口,心想我怎能成為吳三省?要扮一個人豈是容易之事?當初被漁民救上來,用了吳三省的名字只是權宜之計,要騙過吳家成為他,理論上可行,但實際上未必可行。
二白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,淺淺地笑道︰「你放心好了,我來教你,老三跟老爹的關係不好,而且老大結婚了,已經很少跟我們相聚,所以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三省,我說你是,你就是。」
連環的腦子混亂成一片,如有二白的幫助,心中隱隱覺得計劃似乎可行。
「你已經沒路可退,留在我身邊是你唯一的選擇。」
他覺得二白說得對極,自己已不能回解家,要活下去,就只有這個辦法。
二白握住他的手,「吳三省自從在西沙遇上巨變,行事比以前更乖張,躲開大家,我們就由這裡開始。」
◇ ◇ ◇
連環直接住進三省的房子,埋頭細閱他的日記,好好牢記下來,日記只是記著瑣事,沒什麼特別,後來他幾乎將整個房子翻過來,給他找到三省與裘德考通訊的信件,原來他們在幹這些勾當,又得知裘德考手上有從吳老狗騙來的戰國帛,此事驚動了中央,他潛逃來到杭州,連環這才知道原來吳家背後隱藏著秘密。
二白幾乎每天都過來,將「記憶」灌輸給他,教他成為吳三省,連環的記憶很好,很快就將事情記住,所有事情都發展得很順利,唯一比較不像的地方是長相,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,歲月催人,臉上的皺紋總能瞞騙過去。
成為了吳三省,最讓他有遺憾的是不能再跟二白下象棋,因為三省不會下象棋,為了避嫌,他連象棋都不敢碰、不敢買回來,不過能待在二白身邊也是令他感到安慰的地方。
這一天,吳家老大一窮帶著孩子來到二白的住處,卻沒見著他,他便來到三省的住處,就見到二白和「三省」在一起。
二白出來迎接,連環卻躲在書房裡不出來。
「沒想到你在這裡。」
二白應了一聲,「你找我們有啥事?」
「你還記得解連環嗎?前陣子時常找你對弈的解家小兄弟。」
連環在遠處聽到他的話,身體震了一震,心想該不會發現了些什麼吧?只聽二白冷冷地問了句怎麼了。
「我聽親戚那邊說,他在西沙考察的時候,葬身在海底裡。」
二白裝作驚訝了一下,然後沉重地道︰「怪不得他不找我對弈了,原來他已過世。」他說著擺出一副惋惜的樣子。
連環聽到的時候給嚇了一跳,百感交集,他的心情很複雜,知道真相的人,心裡總是異常痛苦。這故事實在太曲折離奇,而「他」死去的事,終究傳到解家,相信爹娘聽到這個消息,一定傷心欲絕,又想到這樣欺瞞父母,實在不該,但事情不得不朝這方向走去,只有偽裝成吳三省才能活下去,才能接近真相。
「解家小兄弟的喪禮預定在下月八號舉行,老爹問我們要不要去,你和他的感情最好,要出席嗎?」一窮又向房裡的「三省」喊道︰「老三,你要出席嗎?」
連環聽著覺得好笑,出席自己的喪禮,天下間最荒誕的事莫過於此,他應了一聲不去,其實他很想見爹娘一面,可是避免解家的人認得他,所以只好待在杭州。
二白想要確認屍體,所以就答應出席。
一窮的小孩不知道大人在說什麼,覺得納悶,突然跑進書房裡去,挨近連環。
連環不知如何做出反應,背脊冒著冷汗,只見小男孩眼睛圓大,皮膚白皙,很是可愛,但他不知道這小男孩是誰?
二白心感不妙,因為他還未將家族關係告知連環,他馬上走過去,抱起了小男孩,溫柔地道︰「阿邪,三叔在看書,不要打擾他好不好?」小男孩便是吳邪。
連環努力地將這孩子的臉印在腦海,將來總會見著他,而且看他黏自己的程度,真正的三省跟吳邪的關係應該不錯。
他叫了聲大侄子,小吳邪臉上泛著天真的笑容。
「我要三叔抱。」
連環便從二白手中接過他,小吳邪高興地摟抱住他。
「阿邪,好啦,不要打擾你三叔。」一窮一邊說,一邊走進書房,他看見「三省」,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,「老三,你的臉色很不好,看起來比以前憔悴得多。」
聞言,連環幾乎嚇死了,連忙苦笑地道︰「最近很忙,而且睡得不好。」
「你要保重。」他轉頭向吳邪道,「阿邪,我們走了,媽媽差不多煮好晚飯。」
小吳邪從連環懷中跳下來,向他一笑,然後拉著爸爸的手,一起離去。
待一窮兩父子離開後,連環向二白確認一次,「你要出席喪禮嗎?」
「我要確認屍體。」他點點頭。
「要是那屍體真的是吳三省,怎麼辦?」
二白擺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,「不怎麼樣,人死不能復生,我還能怎樣?難道要送你回解家?還是跟我家解釋整個事情?這事情抖了出來,解家和吳家的糾紛恐怕沒完沒了。你裝成吳三省,就得要繼續裝下去,你無端消失了,我都會被懷疑。這個坑,我們一起下了,就沒法回頭。」
雖然有很多事情無法操縱,但連環的事都盡在二白掌控之中。
【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