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三軼記 之 對奕
解家是正統的知識份子,其中解九爺的象棋,出名下得好,甚至可說是出神入化,他以棋局見長,設局厲害。解連環作為解家的一份子,受家人薰陶,當然有相當不錯的技巧,什麼月下追韓信、三英戰呂布、姜太公釣魚,他都瞭如指掌,在應付一般對手,要設這些局絕無難度,而且他天生聰穎,為人心思細密,他下的象棋雖不及解九爺,但是棋藝已達到很高的水平。
連環從小時候聽長輩談論棋局時,往往聽見他們對長沙吳家二子吳二白的評語,他以解局見長,所以當自己學有所成,就不時找他挑戰。
他們的故事發生在二十多年前,連環還是大學考古系學生,他和吳三省仍未前往西沙,身份未調換之前。
連環因為讀書的關係,所以不是住在四川老家,而是住在大學宿舍,雖然大學跟杭州有段距離,但只要有空檔便會來杭州找二白對弈。
杭州最近很悶熱,夏蟬鳴叫,鳴聲四處,好不熱鬧,連環和二白就在房子出面的大樹下下象棋。二白看起來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,悠閒地搖著折扇,很是涼快,連環卻緊張地盯著棋盤,看來進入生死關節,他額角冒著汗珠,沿著臉頰滴下來。
「要認輸麼?」
「我還未輸。」連環搶著道,他眼裡冒火,眼看要扳平,但二白剛才下的一著,看似平淡無奇,卻暗藏妙著,成功扭轉了局勢。他揣摩了良久,似乎無路可走,才道︰「我認輸了。」他灰心地低下頭,開始收拾棋子,不忿地道︰「靠!我眼看要設局成功,都給你扳回來了。」
連環自小接受不錯的教育,知書達禮,看起來文質彬彬,並不像後來那樣粗鄙,聽他說粗話,二白笑了笑,他看到了連環另一面。
「承讓了。」
「承讓個鬼!我跟你對弈,幾乎每次都輸給你。」
「你可以找其他人,不找我下。」
連環一時語塞,他的確可以找別人對弈,但是大學裡面下得像樣的沒有幾個,當想到對手時,第一個想起的就是吳二白,雖然自己常敗在他手下,但是找個陌生人對弈,總是覺得渾身不自在,而且他有想要戰勝二白的欲望,是以鍥而不捨的找他對戰。
「我偏要找你,不行麼?」
二白只是笑了笑,沒有說話。
「那你知道我要設什麼局嗎?」
看著仍有些不忿的連環就覺得好笑,就像小朋友跟人鬥鬥輸了的樣子,他故意說錯,逗對方開心,「是橫掃千軍嗎?」連環得意地搖搖頭,二白再猜,就猜對了。
「為什麼你總會知道我下一著?」
「要解局,先要學會設局,會設局的棋士多的是,但會解局的人並不多。」二白停頓了一會,正要說出後面的說話,連環搶先道︰「人心比鬼神更可怕,你已說過很多遍。」
二白淡淡一笑,優雅地搖著折扇,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道︰「這是我老爹常說話,而且也是至理名言。鬼神只是很單純的想幫你或害你,但人並不是,比如對弈,你會設局、誘敵、陷害,最後人為了達到目的,會不擇手段。」
連環當然知道對弈可以令意志集中,並養成深思熟慮及面對問題的解決能力,而且象棋可說是一門藝術,有如兵法中兩軍相戰,調兵遣將是經由觀察、計算、判斷而行,是雙方鬥智的一種體現,但我今天來找你對弈,不是聽你像個娘兒嘮嘮叨叨。
「我再打個譬喻,若是你下得雜亂無章,我反而會頭痛,因為我無法推算到下一著,但當你追求更高的棋藝,就不會容許自己亂下,所以你的心思越是複雜,我反而會猜得到一二。」他最後補上一句,「你現在也許不明白,但將來你一定會明白。」
「難得相聚,就別說些掃興的話。」
二白覺得他天資聰敏,就是欠缺耐性,老大一窮像個窩囊,膽小怕事,老三三省卻像個少爺,養尊處優,他笑道:「吳家都沒得到老爹的狠勁,處事果斷的性格,如果我有兄弟像你,倒也不錯。但你就是沒耐性,這也是你贏不了我的關鍵。」
「誰說我沒耐性?我們再下一局,輸了是狗熊,請客吃飯。」
◇ ◇ ◇
下完第二局已是接近黃昏的時候,吳二白故意輸給他,大學生哪來錢請客?當然,他做這舉動不會讓連環知道,因為他知道一定會很生氣。
他們來到西湖湖畔的茶館,從這裡看西湖十景的雷峰夕照特別好看,因為這雷峰夕照根本是名存實亡,待在遠遠的,看不見雷峰塔還好,近看就會見到原本是平座的五層樓閣的塔樓只是頹垣敗瓦。雷峰塔在明朝嘉靖年間,塔的木簷毀於兵戎,僅存磚質塔芯,於民初的時候,塔芯都倒塌了,雷峰塔就只有遺址,一直沒有人提出過要重建,就這樣閒置。
湖畔仍有很多遊客拍照,熙來攘往,偶爾見到幾個老外走過。他們坐在樹蔭下乘涼,夕陽西下令四周都變得涼快,沒有中午時那熊熊的熱氣。
對於差不多吃晚飯的杭州人,見到他們還在喝茶,很是奇怪。
二白點了龍井,連環要了碧螺春。
侍應離開不久,就端來兩套紫砂茶具,還配備了電水壺,他們各自泡自己的茶。龍井茶色有如翠玉,味道醇正,香氣馥郁;碧螺春湯色碧綠清澈,葉底嫩綠明亮,滋味而鮮醇,甘厚而清香,就比如兩人一樣,二白沉穩老練,連環深謀遠慮,他們年輕的時候就已被栽培成這樣,或多或少都跟家族背景有關。
連環從口袋裡掏出一根香煙來,燃點了香煙,深深地吸了一口。
「你爹知道你抽煙嗎?」
「家裡他娘的嚴謹得很,和你一起,我才能這麼自在。」他悠悠抽了一口煙。
連環似是暗示他是特別的存在,二白眼裡充滿笑意。
「老三見到我就如見鬼,總是在躲我,他比以前更懶散,不過他近來古古怪怪,經常獨自行動,不知道暗地裡幹啥。」二白回憶一下老三最近的舉動,恍然大悟,「他好像在翻老爹的東西,難道他想下斗?」
連環覺得事情變得很有趣,身子靠近二白,問他會不會下斗。
「嫌命長的人才會去倒斗,想賺錢都用不著這樣拼命,古墓裡危機重重,根本是活著入去,躺著出來,甚至沒命出來。你夾到明器,卻要在黑市放,又難找到賣家,誰幹這賠命的活兒?吳家幾代經歷同樣的命運,難道還未汲取到教訓?」二白神秘的一笑,他續道︰「咱們首富的財產都不是倒斗倒來的,只有金融股票才是最靠譜。」
「現在流行這個嗎?」大學有修金融的學系,所以連環都略知皮毛。
「你瞧著看,將來會流行,坐在家裡不用做就能賺錢,世上哪有工作比這更好?」二白得意地續道,「我都是靠朋友幫我看香港股市和美國股市,最近還大撈一票。現在經濟還未開放,若咱們有股票市場,這將會是其中一個最賺錢的。」
連環感到有點納悶,畢竟金融是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領域。
二白觀察他的表情,知道連環覺得沒趣,就回到之前的話題︰「怎麼了?你要下斗嗎?」連環沒有說話,聽他說︰「你要下我都沒辦法,有些狀況不由得我們控制,譬如說家族,還有學業,你的路似乎朝著棺材前進。」
「靠!你也是,你最終的目的地都是棺材不是嗎?」他說的目的地即指人生的終點。
二白淡淡地道︰「這也許是命運,我想要擺脫前人為我安排的路,我要結束這悖理。」
「你違抗天命,會遭受天譴。」
「我操!你們挖人家的墳才遭天譴。」
連環咋舌,他抽完手上的煙,就給扔掉,又點燃第二根,深深地吸,吐出一口煙。
「咱九門大多過得好好的,即使有人殘缺,有人孤獨,也不見得不幸。我還能跟你下棋,上天待我不薄了。」
二白覺得今天的連環有些不同,總是有意無意的提起自己,他忍不住要試探一下。
「那你覺得幸福嗎?」剛才分明是說幸運,他卻說成幸福。
連環好像沒發現到,點頭應了一聲,問二白道:「你呢?」
二白只是笑著不語。
「無論幸福不幸福,只要過得開心就好了。」
「有你在我身邊,陪我對弈,我就很開心。」
連環望向他,二白正在看夕陽,臉上泛著斜陽的紅光,嘴角微微的向上翹,一副悠然的樣子,拿起茶杯呷了龍井一口,他覺得二白很是好看,充滿知性的味兒,看得有些著迷。
二白察覺到對方的視線,回過頭,和連環的視線對上。
「怎麼了?」
「沒什麼,我只是在想你大哥已結婚,也有孩子,那你什麼時候找個好姑娘,然後結婚了?」
「我對姑娘沒興趣。」
連環見他一本正經回答,而且說對娘兒沒興趣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「你可別讓吳家知道你是個兔兒爺,只怕你的老祖宗氣得從棺材跳出來。」
二白不慍不忟,「誰說老子好此道?只是現在的姑娘已不再溫柔婉順,你看我娘,好一個兇巴巴的老太婆,她只要聽到關於霍家的事,就會板起臉來,吃霍家老太太的醋,但霍老太都不是個好東西。」他眼裡閃著異樣的光芒,「你悠著點,要是我喜歡的,休想逃出我的五指山。」
連環聳聳肩,說了句「好可怕」。
二白瞄了他一眼,連環仍是煙不離手,兇狠地抽著,他嘴唇有節奏地呼吸著,彷彿引誘自己,他好想拿走礙事的香煙,然後吻他的唇,但終究理智阻止了他。
他甩開自己的慾念,回到剛才的話題道:「譬如說,你跟我對弈,你的路數都在我掌控之中。」
「說到對弈,我可以跟你再下一局嗎?」連環瞇起雙眼,語氣略帶慍火︰「我知道你剛才故意輸給我的。」
二白沒想到瞞不過這小子,還好他是朋友,要是對敵的話,可真是難纏的對手。
他正要解釋,連環搶先道:「你這樣做,就是看扁我。」
「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。」
連環笑道:「所以我就給你機會,跟我再下一局。」
「那麼我要多謝你嗎?」二白苦笑。
夕陽西下,恰巧是明亮的白晝和黑暗的夜晚的分界線,所以黃昏很十分暫,夜幕低垂,月兒已悄悄地跑出來。
◇ ◇ ◇
他們吃過晚飯,回到住處,二白鋪好棋子,新的一局就開始了。
這一局他們差不多下至夜深,連環儘量將局勢的發展引入自己預想的軌道,有搶攻之意,大佔優勢,二白則節節敗退,將軍已被重重包圍,但他那棄車保將的一著,看似是逼不得已,卻是誘敵的一著,一下子扭轉了局勢,這是一步意味深遠的佳著。
這一著後,連環被攻個措手不及,沉默了許久,他一邊抽煙,一邊沉思,額角冒著冷汗,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,自己本來很佩服二白,現在不由得尊敬起來,怪不得長輩都經常提起他,說他解局多厲害,自己根本就不是那個水平。
最後二白以簡潔明快的殺法一氣呵成妙入,連環輸了這一局。
「我認輸了!」
「這是孫子兵法的『出其所不趨,趨其所不意』,很簡單的道理。」聽二白續道,「你還是太性急衝動,急功近利,你越是沉不住氣,我要贏你簡直易如反掌。」
「看來我的棋藝還未到家,我到現在才知道。」
二白搖搖頭,「不是你的棋藝未到家,難道你不知道第二胎總是家中最厲害麼?」
連環一臉狐疑看著他,轉念又想,的確好像是這麼一回事,雖然他比較親近二白,但都認識一窮和三省,清楚他們的性格,他們都不像二白那樣有一股狠勁,可是二白他偏偏不去倒斗,他心想,如果二白能跟他一起下斗,倒是不錯。
他突然噗哧一笑,「雖然是最厲害,但性格亦是最惡劣。」
「你娘的,你這是繞圈子罵我嗎?」
「你對我這麼好,我怎敢罵你?」
連環蹺起二郎腿,點燃香煙,吞雲吐霧,傷神後抽一根煙,馬上精神過來。二白伸手搶過叼在他嘴裡的煙,指尖擦過對方的唇瓣,他吸一口,呼了一下,皺了皺眉,他似乎不喜歡煙的味道。連環接過他含過的煙,咬住了若有所思。
二白打破了沉默,問道︰「你今晚留下來是嗎?」
「你這不是廢話嗎?還是你能狠起心來將我趕出門外?」
此時已是夜深,早就沒有公車回去,連環有時候都會留在二白家裡過夜。
「你不用趕回去麼?」
「今晚是特別的。」
二白一時無法理解他的話,連環淡然地說出這句話,讓他隱隱感到不安,好像有些事情要發生。
「我想陪你。」原本聽起來很浪漫的話,二白卻冒冷汗。
事情似乎要朝壞的方向走,難道任何人都無法逃離「它」的安排?
連環停頓了一會,續道︰「我還在想最後一局能贏,但最終都要輸給你。」
「最後一局?」二白露出一副不解的樣子,什麼最後一局?他聽得莫名其妙,連環自顧自說道︰「我大概有一陣子不會來找你。」二白突然覺得心臟像是被人揪住一把,好難過,但他仍裝作若無其事的問了句為什麼,聽他道︰「考古隊要在南海西沙做考察,這一次跟平時不同,應該要去一段時間。」
二白這才恍然,連環今天說的都是奇怪的話,原來都是離別的話,他忽然感到不安,明明外面的夜空如此晴朗,但心裡卻像陰天烏雲密佈,他並沒有厲害到能預測西沙潛伏的危機,只是有一陣子見不著他,會不習慣而感到不安。
他好像聽到命運的齒輪開始咯咯的轉動,難道真的無法逃離命運?
「只要你平安回來就好,我――我――」他心裡還有話想說,可是話到嘴邊,卻說不出口,喉嚨像是被無形的手捏住,他心裡暗罵自己的狠勁到了哪兒去。
連環等他說下去,但二白只是搖了搖頭,心想男子漢怎麼能拘寧於他娘的兒女私情,況且只是去考察,又不是生離死別,他努力平伏自己的心情。
「我蠻期待這次考察,因為家族關係考進了考古系,我總算能為解家做點事。」
二白上前抱住了他,這是爺兒們的擁抱,這究竟是否單純離別的擁抱?還是另有深意?大概只有他本人才知道。
「你回來之後,一定要找我對弈,約定!」
然而,剛才的棋局已是他們最後的棋局。
連環似乎沒有察覺到異樣,二白甚少作出主動,通常只會表現得傲慢,還是他早已察覺到端倪,讓這繼續下去?他點了點頭,回抱了二白。
二白好想將這晚留住,不,他想把連環留住,但總不能因為自己的私心而耽誤對方的學業,棋藝講求修心養性,克己內歛,他驚訝自己有任性的想法。
這一夜,二白心裡浮躁難安,輾轉反側,無法入睡,而且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好幾個月。
【完】
解家是正統的知識份子,其中解九爺的象棋,出名下得好,甚至可說是出神入化,他以棋局見長,設局厲害。解連環作為解家的一份子,受家人薰陶,當然有相當不錯的技巧,什麼月下追韓信、三英戰呂布、姜太公釣魚,他都瞭如指掌,在應付一般對手,要設這些局絕無難度,而且他天生聰穎,為人心思細密,他下的象棋雖不及解九爺,但是棋藝已達到很高的水平。
連環從小時候聽長輩談論棋局時,往往聽見他們對長沙吳家二子吳二白的評語,他以解局見長,所以當自己學有所成,就不時找他挑戰。
他們的故事發生在二十多年前,連環還是大學考古系學生,他和吳三省仍未前往西沙,身份未調換之前。
連環因為讀書的關係,所以不是住在四川老家,而是住在大學宿舍,雖然大學跟杭州有段距離,但只要有空檔便會來杭州找二白對弈。
杭州最近很悶熱,夏蟬鳴叫,鳴聲四處,好不熱鬧,連環和二白就在房子出面的大樹下下象棋。二白看起來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,悠閒地搖著折扇,很是涼快,連環卻緊張地盯著棋盤,看來進入生死關節,他額角冒著汗珠,沿著臉頰滴下來。
「要認輸麼?」
「我還未輸。」連環搶著道,他眼裡冒火,眼看要扳平,但二白剛才下的一著,看似平淡無奇,卻暗藏妙著,成功扭轉了局勢。他揣摩了良久,似乎無路可走,才道︰「我認輸了。」他灰心地低下頭,開始收拾棋子,不忿地道︰「靠!我眼看要設局成功,都給你扳回來了。」
連環自小接受不錯的教育,知書達禮,看起來文質彬彬,並不像後來那樣粗鄙,聽他說粗話,二白笑了笑,他看到了連環另一面。
「承讓了。」
「承讓個鬼!我跟你對弈,幾乎每次都輸給你。」
「你可以找其他人,不找我下。」
連環一時語塞,他的確可以找別人對弈,但是大學裡面下得像樣的沒有幾個,當想到對手時,第一個想起的就是吳二白,雖然自己常敗在他手下,但是找個陌生人對弈,總是覺得渾身不自在,而且他有想要戰勝二白的欲望,是以鍥而不捨的找他對戰。
「我偏要找你,不行麼?」
二白只是笑了笑,沒有說話。
「那你知道我要設什麼局嗎?」
看著仍有些不忿的連環就覺得好笑,就像小朋友跟人鬥鬥輸了的樣子,他故意說錯,逗對方開心,「是橫掃千軍嗎?」連環得意地搖搖頭,二白再猜,就猜對了。
「為什麼你總會知道我下一著?」
「要解局,先要學會設局,會設局的棋士多的是,但會解局的人並不多。」二白停頓了一會,正要說出後面的說話,連環搶先道︰「人心比鬼神更可怕,你已說過很多遍。」
二白淡淡一笑,優雅地搖著折扇,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道︰「這是我老爹常說話,而且也是至理名言。鬼神只是很單純的想幫你或害你,但人並不是,比如對弈,你會設局、誘敵、陷害,最後人為了達到目的,會不擇手段。」
連環當然知道對弈可以令意志集中,並養成深思熟慮及面對問題的解決能力,而且象棋可說是一門藝術,有如兵法中兩軍相戰,調兵遣將是經由觀察、計算、判斷而行,是雙方鬥智的一種體現,但我今天來找你對弈,不是聽你像個娘兒嘮嘮叨叨。
「我再打個譬喻,若是你下得雜亂無章,我反而會頭痛,因為我無法推算到下一著,但當你追求更高的棋藝,就不會容許自己亂下,所以你的心思越是複雜,我反而會猜得到一二。」他最後補上一句,「你現在也許不明白,但將來你一定會明白。」
「難得相聚,就別說些掃興的話。」
二白覺得他天資聰敏,就是欠缺耐性,老大一窮像個窩囊,膽小怕事,老三三省卻像個少爺,養尊處優,他笑道:「吳家都沒得到老爹的狠勁,處事果斷的性格,如果我有兄弟像你,倒也不錯。但你就是沒耐性,這也是你贏不了我的關鍵。」
「誰說我沒耐性?我們再下一局,輸了是狗熊,請客吃飯。」
◇ ◇ ◇
下完第二局已是接近黃昏的時候,吳二白故意輸給他,大學生哪來錢請客?當然,他做這舉動不會讓連環知道,因為他知道一定會很生氣。
他們來到西湖湖畔的茶館,從這裡看西湖十景的雷峰夕照特別好看,因為這雷峰夕照根本是名存實亡,待在遠遠的,看不見雷峰塔還好,近看就會見到原本是平座的五層樓閣的塔樓只是頹垣敗瓦。雷峰塔在明朝嘉靖年間,塔的木簷毀於兵戎,僅存磚質塔芯,於民初的時候,塔芯都倒塌了,雷峰塔就只有遺址,一直沒有人提出過要重建,就這樣閒置。
湖畔仍有很多遊客拍照,熙來攘往,偶爾見到幾個老外走過。他們坐在樹蔭下乘涼,夕陽西下令四周都變得涼快,沒有中午時那熊熊的熱氣。
對於差不多吃晚飯的杭州人,見到他們還在喝茶,很是奇怪。
二白點了龍井,連環要了碧螺春。
侍應離開不久,就端來兩套紫砂茶具,還配備了電水壺,他們各自泡自己的茶。龍井茶色有如翠玉,味道醇正,香氣馥郁;碧螺春湯色碧綠清澈,葉底嫩綠明亮,滋味而鮮醇,甘厚而清香,就比如兩人一樣,二白沉穩老練,連環深謀遠慮,他們年輕的時候就已被栽培成這樣,或多或少都跟家族背景有關。
連環從口袋裡掏出一根香煙來,燃點了香煙,深深地吸了一口。
「你爹知道你抽煙嗎?」
「家裡他娘的嚴謹得很,和你一起,我才能這麼自在。」他悠悠抽了一口煙。
連環似是暗示他是特別的存在,二白眼裡充滿笑意。
「老三見到我就如見鬼,總是在躲我,他比以前更懶散,不過他近來古古怪怪,經常獨自行動,不知道暗地裡幹啥。」二白回憶一下老三最近的舉動,恍然大悟,「他好像在翻老爹的東西,難道他想下斗?」
連環覺得事情變得很有趣,身子靠近二白,問他會不會下斗。
「嫌命長的人才會去倒斗,想賺錢都用不著這樣拼命,古墓裡危機重重,根本是活著入去,躺著出來,甚至沒命出來。你夾到明器,卻要在黑市放,又難找到賣家,誰幹這賠命的活兒?吳家幾代經歷同樣的命運,難道還未汲取到教訓?」二白神秘的一笑,他續道︰「咱們首富的財產都不是倒斗倒來的,只有金融股票才是最靠譜。」
「現在流行這個嗎?」大學有修金融的學系,所以連環都略知皮毛。
「你瞧著看,將來會流行,坐在家裡不用做就能賺錢,世上哪有工作比這更好?」二白得意地續道,「我都是靠朋友幫我看香港股市和美國股市,最近還大撈一票。現在經濟還未開放,若咱們有股票市場,這將會是其中一個最賺錢的。」
連環感到有點納悶,畢竟金融是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領域。
二白觀察他的表情,知道連環覺得沒趣,就回到之前的話題︰「怎麼了?你要下斗嗎?」連環沒有說話,聽他說︰「你要下我都沒辦法,有些狀況不由得我們控制,譬如說家族,還有學業,你的路似乎朝著棺材前進。」
「靠!你也是,你最終的目的地都是棺材不是嗎?」他說的目的地即指人生的終點。
二白淡淡地道︰「這也許是命運,我想要擺脫前人為我安排的路,我要結束這悖理。」
「你違抗天命,會遭受天譴。」
「我操!你們挖人家的墳才遭天譴。」
連環咋舌,他抽完手上的煙,就給扔掉,又點燃第二根,深深地吸,吐出一口煙。
「咱九門大多過得好好的,即使有人殘缺,有人孤獨,也不見得不幸。我還能跟你下棋,上天待我不薄了。」
二白覺得今天的連環有些不同,總是有意無意的提起自己,他忍不住要試探一下。
「那你覺得幸福嗎?」剛才分明是說幸運,他卻說成幸福。
連環好像沒發現到,點頭應了一聲,問二白道:「你呢?」
二白只是笑著不語。
「無論幸福不幸福,只要過得開心就好了。」
「有你在我身邊,陪我對弈,我就很開心。」
連環望向他,二白正在看夕陽,臉上泛著斜陽的紅光,嘴角微微的向上翹,一副悠然的樣子,拿起茶杯呷了龍井一口,他覺得二白很是好看,充滿知性的味兒,看得有些著迷。
二白察覺到對方的視線,回過頭,和連環的視線對上。
「怎麼了?」
「沒什麼,我只是在想你大哥已結婚,也有孩子,那你什麼時候找個好姑娘,然後結婚了?」
「我對姑娘沒興趣。」
連環見他一本正經回答,而且說對娘兒沒興趣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「你可別讓吳家知道你是個兔兒爺,只怕你的老祖宗氣得從棺材跳出來。」
二白不慍不忟,「誰說老子好此道?只是現在的姑娘已不再溫柔婉順,你看我娘,好一個兇巴巴的老太婆,她只要聽到關於霍家的事,就會板起臉來,吃霍家老太太的醋,但霍老太都不是個好東西。」他眼裡閃著異樣的光芒,「你悠著點,要是我喜歡的,休想逃出我的五指山。」
連環聳聳肩,說了句「好可怕」。
二白瞄了他一眼,連環仍是煙不離手,兇狠地抽著,他嘴唇有節奏地呼吸著,彷彿引誘自己,他好想拿走礙事的香煙,然後吻他的唇,但終究理智阻止了他。
他甩開自己的慾念,回到剛才的話題道:「譬如說,你跟我對弈,你的路數都在我掌控之中。」
「說到對弈,我可以跟你再下一局嗎?」連環瞇起雙眼,語氣略帶慍火︰「我知道你剛才故意輸給我的。」
二白沒想到瞞不過這小子,還好他是朋友,要是對敵的話,可真是難纏的對手。
他正要解釋,連環搶先道:「你這樣做,就是看扁我。」
「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。」
連環笑道:「所以我就給你機會,跟我再下一局。」
「那麼我要多謝你嗎?」二白苦笑。
夕陽西下,恰巧是明亮的白晝和黑暗的夜晚的分界線,所以黃昏很十分暫,夜幕低垂,月兒已悄悄地跑出來。
◇ ◇ ◇
他們吃過晚飯,回到住處,二白鋪好棋子,新的一局就開始了。
這一局他們差不多下至夜深,連環儘量將局勢的發展引入自己預想的軌道,有搶攻之意,大佔優勢,二白則節節敗退,將軍已被重重包圍,但他那棄車保將的一著,看似是逼不得已,卻是誘敵的一著,一下子扭轉了局勢,這是一步意味深遠的佳著。
這一著後,連環被攻個措手不及,沉默了許久,他一邊抽煙,一邊沉思,額角冒著冷汗,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,自己本來很佩服二白,現在不由得尊敬起來,怪不得長輩都經常提起他,說他解局多厲害,自己根本就不是那個水平。
最後二白以簡潔明快的殺法一氣呵成妙入,連環輸了這一局。
「我認輸了!」
「這是孫子兵法的『出其所不趨,趨其所不意』,很簡單的道理。」聽二白續道,「你還是太性急衝動,急功近利,你越是沉不住氣,我要贏你簡直易如反掌。」
「看來我的棋藝還未到家,我到現在才知道。」
二白搖搖頭,「不是你的棋藝未到家,難道你不知道第二胎總是家中最厲害麼?」
連環一臉狐疑看著他,轉念又想,的確好像是這麼一回事,雖然他比較親近二白,但都認識一窮和三省,清楚他們的性格,他們都不像二白那樣有一股狠勁,可是二白他偏偏不去倒斗,他心想,如果二白能跟他一起下斗,倒是不錯。
他突然噗哧一笑,「雖然是最厲害,但性格亦是最惡劣。」
「你娘的,你這是繞圈子罵我嗎?」
「你對我這麼好,我怎敢罵你?」
連環蹺起二郎腿,點燃香煙,吞雲吐霧,傷神後抽一根煙,馬上精神過來。二白伸手搶過叼在他嘴裡的煙,指尖擦過對方的唇瓣,他吸一口,呼了一下,皺了皺眉,他似乎不喜歡煙的味道。連環接過他含過的煙,咬住了若有所思。
二白打破了沉默,問道︰「你今晚留下來是嗎?」
「你這不是廢話嗎?還是你能狠起心來將我趕出門外?」
此時已是夜深,早就沒有公車回去,連環有時候都會留在二白家裡過夜。
「你不用趕回去麼?」
「今晚是特別的。」
二白一時無法理解他的話,連環淡然地說出這句話,讓他隱隱感到不安,好像有些事情要發生。
「我想陪你。」原本聽起來很浪漫的話,二白卻冒冷汗。
事情似乎要朝壞的方向走,難道任何人都無法逃離「它」的安排?
連環停頓了一會,續道︰「我還在想最後一局能贏,但最終都要輸給你。」
「最後一局?」二白露出一副不解的樣子,什麼最後一局?他聽得莫名其妙,連環自顧自說道︰「我大概有一陣子不會來找你。」二白突然覺得心臟像是被人揪住一把,好難過,但他仍裝作若無其事的問了句為什麼,聽他道︰「考古隊要在南海西沙做考察,這一次跟平時不同,應該要去一段時間。」
二白這才恍然,連環今天說的都是奇怪的話,原來都是離別的話,他忽然感到不安,明明外面的夜空如此晴朗,但心裡卻像陰天烏雲密佈,他並沒有厲害到能預測西沙潛伏的危機,只是有一陣子見不著他,會不習慣而感到不安。
他好像聽到命運的齒輪開始咯咯的轉動,難道真的無法逃離命運?
「只要你平安回來就好,我――我――」他心裡還有話想說,可是話到嘴邊,卻說不出口,喉嚨像是被無形的手捏住,他心裡暗罵自己的狠勁到了哪兒去。
連環等他說下去,但二白只是搖了搖頭,心想男子漢怎麼能拘寧於他娘的兒女私情,況且只是去考察,又不是生離死別,他努力平伏自己的心情。
「我蠻期待這次考察,因為家族關係考進了考古系,我總算能為解家做點事。」
二白上前抱住了他,這是爺兒們的擁抱,這究竟是否單純離別的擁抱?還是另有深意?大概只有他本人才知道。
「你回來之後,一定要找我對弈,約定!」
然而,剛才的棋局已是他們最後的棋局。
連環似乎沒有察覺到異樣,二白甚少作出主動,通常只會表現得傲慢,還是他早已察覺到端倪,讓這繼續下去?他點了點頭,回抱了二白。
二白好想將這晚留住,不,他想把連環留住,但總不能因為自己的私心而耽誤對方的學業,棋藝講求修心養性,克己內歛,他驚訝自己有任性的想法。
這一夜,二白心裡浮躁難安,輾轉反側,無法入睡,而且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好幾個月。
【完】